陈虎带着商队护卫惯有的、那种混杂着警惕与试探的招呼声，在风雪初临的死寂中荡开，显得格外清晰。
义庄内外，时间仿佛被这声喊话凝滞了片刻。
雪，下得急了。细密的雪粒子打着旋，落在老槐树枯黑的枝桠上，落在青篷车积了薄尘的车顶上，也落在车辕上那个如同泥塑木雕的斗笠车夫肩头。
他没有回应，甚至没有转头看向义庄这边，仿佛那声招呼是吹过旷野的无关风声。
但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，那青色的粗布车帘，再次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内侧缓缓掀开。
这一次，帘子被完全撩起，挂在了侧面的铜钩上。
车内光线昏暗，但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，以及义庄门口刚刚点燃、在风中摇曳的一盏气死风灯的余光，足够让李晏和陈虎看清车内人的轮廓。
那是一个身着深青色劲装的男人，并未佩甲，但坐姿笔挺如松，肩膀宽阔。他看起来约莫三十许岁，面容线条冷硬，肤色是久经风霜的古铜色，一双眼睛在昏暗的车厢内亮得惊人，正隔着飘飞的雪花，准确无误地锁定了匾额下、伪装成行商的李晏。
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李晏蜡黄色的脸上，锐利地扫过，随即下移，在李晏看似随意搭在腹前、实则暗暗蓄力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，最后，重新对上李晏的眼睛。
没有杀意，没有敌意，甚至没有太多外露的情绪，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，以及平静之下不容错辨的审视与确认。
李晏的心往下沉了沉。这绝不是裴烈那种外放的锋锐，而是一种更为内敛、也更为难测的气度。更重要的是，这张脸，他从未见过。但这双眼睛里的某种东西，却隐隐让他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。
陈虎的手心已经冒汗，对方无声的压力，比直接的刀兵相向更让人心悸。他微微侧身，将李晏护得更周全了些，全身肌肉绷紧，随时准备暴起。
就在气氛紧绷欲裂之时，车内的男人开口了。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，穿过风雪，清晰地送到李晏耳中。
“李队正，”他用了李晏在军中的旧职称呼，语气平淡无波，“风雪夜寒，确需一处落脚。鄙人主上有请，移步一叙。”
不是“裴将军有请”，不是“殿下有令”，而是“鄙人主上”。
李晏脑中念头飞转。不是裴烈的人，却又知道他的身份，甚至用了最高级别的接头暗号。这“主上”是谁？赵恒殿下在晋阳的棋局之外，还布下了其他连他都不知道的棋子？还是说……这根本是另一股势力，洞悉了某些秘密，在此守株待兔？
“尊驾主上是？”李晏开口，声音因久未言语和刻意伪装的沙哑而显得干涩，他依旧维持着“李掌柜”惊疑不定的表情，“李某只是个贩药材的商人，与尊驾主上素未谋面，怕是认错人了吧？”
车内的男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，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，并未下车，只是就着车厢内的昏暗，将那物件亮给李晏看。
那是一枚半块玉佩，造型古朴，在微弱的光线下，流淌着温润的光泽。玉佩的断裂处纹路奇特，显然需要另一半才能严丝合缝。
李晏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。
这玉佩……他认得！这不是赵恒殿下麾下系统的信物，而是……许多年前，另一重关系、另一个秘密约定的凭证！知晓此物存在的人，屈指可数！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？在这个时间，这个地点，以这种方式出现？
难道……
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，带着惊雷般的力量，劈入李晏的脑海。晋阳的棋局，殿下的等待，裴烈的失踪，自己被不明势力追杀重伤……一切支离破碎的线索，仿佛在这一刻，被这枚突然出现的半块玉佩，串联起了一个模糊而骇人的轮廓。
“李队正，”车内的男人似乎看出了李晏眼中极力掩饰的震动，缓缓将玉佩收回怀中，声音依旧平稳，却带上了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，“风雪甚急，请。”
这不是邀请，这是必须接受的通告。
李晏与陈虎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。陈虎眼中满是焦虑和反对，对方深不可测，此去吉凶难料。但李晏知道，对方亮出了这枚玉佩，就等于堵死了他所有“不识”的退路。不去，立刻就是图穷匕见；去，或许还有一线弄清真相、甚至绝处逢生的机会。
更重要的是，那枚玉佩代表的含义，让他无法忽视。
腹部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，李晏却缓缓站直了身体，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，脸上那种商贾的惊疑缓缓褪去，虽然依旧是蜡黄的病容，但眼神深处，属于军旅精锐的锐利与沉静重新浮现。
“承蒙相邀，”李晏的声音依旧沙哑，却清晰了许多，“烦请带路。”
他没有招呼商队其他人，只对陈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，示意他警戒、待命，然后便迈开步子，朝着那辆青篷马车，踏着越来越厚的积雪，一步一步走了过去。
车内的男人微微侧身，让出了车厢内的空间。
雪花纷飞，落在李晏的肩头，也落在他走过的那行孤独的脚印上。那辆沉默的青篷马车，像一头蛰伏在风雪暮色中的兽，静静等待着猎物的进入。
义庄内，陈虎握紧了刀柄，目送李晏的身影没入那青色的车帘之后。
车帘垂下，隔绝了内外。
马车微微一沉，随即，那如同石雕般的斗笠车夫终于动了，他轻轻一抖缰绳，拉车的驽马迈开步子，调转方向，不再沿官道向北，而是拐入了义庄侧面一条被积雪覆盖大半的荒僻小路，缓缓驶入越来越浓的暮色与风雪之中。
（第三十三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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