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,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,将那辆停在老槐树下的青篷马车衬得像一块凝固的墨渍。车辕上戴斗笠的车夫一动不动,仿佛与身下那块粗糙的木头、背后虬结的老树融为了一体,唯有偶尔因风微微掀起的蓑衣下摆,证明那并非一尊雕像。
李晏的目光隔着越来越重的暮色,与那片阴影无声碰撞。腹部的伤处随着他细微调整姿势的动作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,他脸上蜡黄的易容却纹丝不动,只从鼻腔里几不可闻地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对陈虎提醒的回应。
“东家,”陈虎的声音压得更低,几乎只剩下气音,他佯装整理勒马的缰绳,身体却保持着最易发力的姿态,“是硬茬子。跟了两个时辰,不急不躁,不远不近,咱们停车,他也停车,这份耐性和分寸,绝不是寻常探马或剪径的毛贼。”
李晏何尝不知。从察觉被跟踪开始,他就在评估。对方选择的距离极为刁钻,三里,正好卡在寻常人目力的极限边缘,既能确保不丢,又留足了反应余地。这份“规矩”本身,就透着森然的专业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。是晋阳方面发现自己失踪后派出的追索者?还是……其他也对“那件事”感兴趣的人马?
风雪前的死寂弥漫开来,连原本在院子里收拾药材、抱怨天气的商队伙计们也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,动作放轻,言语渐消。破败的义庄里,只有寒风穿过残破窗棂的呜咽,以及那几匹驮马偶尔不安的响鼻。
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被拉长、碾压。
就在李晏心中迅速推演是冒险主动接触,还是借这废弃义庄的地形和夜色设法反制时,那辆沉寂如死的青篷车忽然有了动静。
车帘并未完全掀起,只被一只骨节分明、肤色偏深的手从内侧撩开了一角。那只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,朝着义庄的方向,做了一个极快、极简单的手势——屈起三指,以拇指划过食指指节,然后手掌向外翻,露出掌心片刻,随即收回。
动作一闪而逝,帘子垂下,一切恢复原状,快得仿佛只是暮色光影的一次错觉。
但李晏的瞳孔却骤然收缩!
陈虎也是浑身一僵,按在腰间短刀柄上的手瞬间青筋毕露,差点低呼出声。他猛地看向李晏,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。
那是他们出发前约定的、最高级别的紧急接头暗号之一,本应在绝对安全且确认身份无误的情况下使用,知晓者不超过五人。而这五人,此刻理论上都应该在晋阳,或者在由晋阳出发的、另一条完全相反的联络路线上!
怎么会在这里出现?怎么会从这辆来历不明、跟踪了他们两个时辰的马车上打出?
寒意,比即将到来的风雪更刺骨,顺着李晏的脊椎悄然爬升。晋阳的棋局,赵恒殿下所说的“无形的线”,难道指的不是棋局对弈的双方,而是……棋盘本身,早已出现了无人知晓的裂纹?
对方是谁?是裴烈的人截获了密讯?是己方内部有变?还是……这根本就是一个针对他李晏,或者说,针对他怀中那份染血密函的、精心设计的陷阱?
“东家……”陈虎的声音干涩,等待指令。是回应,还是当做没看到,立即准备厮杀突围?
李晏缓缓地、极深地吸了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压住腹部的抽痛,也让他翻腾的心绪强行冷却。他看了一眼那辆重新归于寂静的青篷车,又扫过义庄内外自己这边寥寥数人,以及那些完全不知内情、只是被雇佣来做掩护的商队伙计。
退无可退,避无可避。
对方用这个暗号,既是表明“身份”,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试探和压迫。不回应,下一刻可能便是雷霆击杀。回应,则意味着踏入一个完全未知的险地。
他手指在袖中轻轻摩挲着藏于腕间的一枚冰冷铁刺,那是最后的手段。然后,他对着陈虎,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,嘴唇微动,无声地吐出几个字。
陈虎会意,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脸上迅速堆起商队护卫常见的、略带警惕和疑惑的表情,向前走了几步,朝着老槐树的方向,用不大不小、刚好能让对方听清的声音喊道:
“喂!树下那位赶车的大哥!眼看就要下雪了,这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这义庄虽然破败,好歹能挡挡风。要不,进来凑合一宿?都是赶路的,彼此有个照应!”
风似乎在这一刻停了停。
义庄内外,所有人的目光,或明或暗,都聚焦在了那辆青篷车,和那个如礁石般的斗笠车夫身上。
几片细小的、冰冷的雪花,悄无声息地,从漆黑的天幕中飘旋而下。
(第三十二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