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洛阳以北五十里,偃师县外官道旁,有一处废弃的义庄。
李晏斜靠在褪色的“慈航普度”匾额下,看着商队老板指挥伙计将几辆满载药材的太平车赶进破败的院子。天色将晚,铅灰色的云层低垂,似有风雪欲来。
“李……李掌柜,”化名“王老四”的亲卫队正陈虎凑近,压低声音,“后面那辆青篷车,从偃师县城外就一直跟着,咱们快他也快,咱们慢他也慢,保持三里左右距离,已跟了两个时辰。”
李晏腹部伤处还在隐隐作痛,但他脸上已看不出重伤的痕迹,只作寻常行商打扮,面色蜡黄。他借着整理药材包裹的动作,朝官道方向瞥了一眼。暮色中,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道旁老槐树下,车辕上坐着个戴斗笠的车夫,正慢悠悠卷着烟叶。
“不必理会。”李晏收回目光,从褡裢里摸出干粮掰着吃,“是友是敌,入夜便知。让大家警醒些,但别露了痕迹。”
陈虎应了声,转身去安排值夜。李晏嚼着发硬的炊饼,目光落向西南方向——那里是洛阳,是白马寺,是裴烈让他去见的“哑僧”,和那可能藏着惊天秘密的塔林。
他伸手入怀,指尖触到那卷用油布裹紧的晋王府旧档副本。裴烈临行前的话在耳边回响:“……第七座无名舍利塔下,有你要的答案。但要小心,塔林里不止有哑僧。”
“不止有哑僧”,这话是什么意思?
正思忖间,义庄外传来马蹄声。不是一辆,是至少三四骑,蹄声急促,由远及近。
陈虎的手已按在腰间短刀上,几个扮作伙计的护卫也悄然挪动位置,护住了药材车和当中的李晏。义庄内一时寂静,只余柴火在破瓦盆中噼啪作响。
马蹄声在义庄门外停住。片刻,一个清朗却带着几分疲惫的声音响起:“主人家,天色已晚,风雪欲来,可否行个方便,容我等借宿一宿?”
门被推开,寒风卷入。当先进来的是个青衫文士,三十上下年纪,面容清癯,唇上留着短髭,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。他身后跟着三名劲装汉子,虽作护卫打扮,但步履沉稳,眼神锐利,绝非寻常家丁。
文士目光扫过义庄内众人,在李晏脸上微微一顿,随即拱手笑道:“叨扰了。在下姓墨,单名一个文,自汴京来,往洛阳访友。这几位是在下的伴当。”
姓墨?
李晏心头一跳,面上却不动声色,起身还礼:“墨先生客气。这义庄本是无主之地,我等也是借宿,何来叨扰。请自便。”他指了指另一侧还算完好的廊下,“那边尚可避风。”
自称墨文的文士道了谢,带着三名护卫走到廊下,自行收拾起来。他看似随意,但李晏注意到,那三名护卫的站位隐隐将墨文护在中间,且视野覆盖了义庄出入口和他们这边“商队”的大半范围。
夜渐深,雪终于飘了下来。义庄内两拨人各自围了火堆,泾渭分明。李晏这边,伙计们轮流值夜,其余人裹着毛毯假寐。墨文那边,三人值守,一人休息,轮换有序。
子夜时分,雪下得紧了。陈虎凑到李晏耳边,声音压得极低:“那辆青篷车还停在老槐树下,没动静。但……属下刚才佯装出恭,隐约看见车旁雪地里,有新的马蹄印,不止一辆。有人在我们之后也到了附近,藏了起来。”
李晏闭着眼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果然,盯着他的,不止一方。
后半夜,风雪呼啸声中,似乎夹杂了别的声音。李晏骤然睁眼,看到对面廊下,墨文也坐起了身,侧耳倾听。那三名护卫手已按上刀柄。
是打斗声,从义庄东南方向的树林传来,短促、激烈,夹杂着金属碰撞和闷哼,很快又归于寂静,被风雪声掩盖。
墨文看向李晏,两人目光在空中一碰。李晏微微摇头,示意稍安勿躁。墨文沉吟片刻,点了点头。
天将破晓时,打斗声再未响起。但李晏知道,昨夜树林里,必然发生了什么。而那辆青篷车,依旧沉默地停在老槐树下,车辕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。
汴京,京郊别庄地牢深处
水滴声在空旷的石壁上回响,带着令人心头发紧的节奏。
周淳被铁链吊在刑架上,双臂早已麻木,失去知觉。冷水泼醒了他,他艰难地抬起头,透过眼前血污,看到徐谓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,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并不存在的血迹。
“周大人,何苦呢?”徐谓的声音带着惋惜,“那墨匠的下落,晋王秘密工坊的所在,说出来,你少受些苦,我也好向上面交代。你是个聪明人,该知道,有些秘密,不是你一个人扛得住的。”
周淳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,咧开干裂的嘴唇,笑了:“徐长史……你怕了?你怕的不是我知道什么……你怕的是,我知道的……比你背后那位……想象的还要多……”
徐谓眼神一冷,对旁边的行刑者做了个手势。
烧红的烙铁在炭盆里泛着暗红的光,被缓缓拿起,空气中弥漫起皮肉焦糊的气味。周淳闭上眼睛,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滚落。
就在这时,地牢入口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还有隐约的呼喝与兵刃交击声!声音很短促,似乎守卫在瞬息间就被制服了。
徐谓猛地站起,厉声喝道:“怎么回事?!”
地牢厚重的铁门轰然被撞开!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,快得只留下残影。守在刑架旁的数名好手刚拔出兵刃,便已闷哼倒地,喉间或心口插着乌黑的短矢,连惨叫都未及发出。
来人身形瘦小,全身裹在夜行衣中,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。他(她)看也不看徐谓,直奔刑架,手中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刃闪过寒光,“锵锵”几声,精铁打制的锁链应声而断。
周淳身体软倒,被来人一把架住。
“走!”来人声音嘶哑怪异,显然是刻意伪装。
“拦住他们!”徐谓又惊又怒,袖中滑出一对判官笔,揉身扑上。他身手竟也极为了得,笔尖点、戳、划、挑,招招不离来人要害,阴狠刁钻。
黑衣人一手扶着周淳,单手持短刃格挡,身形在狭小的空间内辗转腾挪,竟不落下风。但徐谓缠斗甚紧,外面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正在逼近。
黑衣人眼中寒光一闪,左手在腰间一抹,数点乌光射出,并非射向徐谓,而是射向墙壁上几处固定的火把和油灯!火焰遇物即燃,瞬间引燃了铺地的干草和角落堆放的杂物,浓烟滚滚升起。
“你!”徐谓急忙闪避火焰,攻势一缓。
黑衣人趁此机会,架着周淳冲向地牢另一侧——那里竟有一处被杂物半掩的、黑黝黝的洞口,不知通往何处!两人身影瞬间没入黑暗。
“追!封锁所有出口!调弓箭手上墙!”徐谓气急败坏地吼着,一面指挥救火,一面心中骇然。这地牢构造他再清楚不过,何时多了这样一条秘道?救人者是谁?对这里竟如此熟悉!
大火与浓烟迅速弥漫,地牢内一片混乱。无人注意到,在秘道入口关闭的刹那,一枚小小的、不起眼的木符,从黑衣人身上滑落,悄无声息地滚入了燃烧的干草堆边缘。
木符上,刻着一个古朴的“墨”字。
晋阳城西七十里,荒山之中
裴烈站在一处看似寻常的山坳里,脚下是没过脚踝的积雪。乌骓马在不远处喷着白气。他面前,是半堵倾颓的石墙,被枯藤和积雪覆盖,若不细看,只当是山间废弃的猎户石屋遗迹。
但他手中那张泛黄破损的羊皮地图,以及上面用朱砂标记的、与眼前地势分毫不差的一个点,都指明这里绝非寻常。
裴烈用陌刀拨开厚厚的枯藤和积雪,露出了石墙底部一道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的、锈蚀严重的铁门。门上有锁,但锁孔已被铁锈堵死。他退后两步,陌刀抡起,刀光闪过,铁锁连同门闩处被整个劈开!
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山谷回荡。裴烈推开门,一股陈腐发霉、混杂着淡淡硫磺和金属锈蚀的气味扑面而来。
门后是一条向下的石阶,深不见底。裴烈点燃随身携带的松明火把,迈步而入。石阶陡峭,两侧石壁开凿痕迹粗糙,但规模颇大。向下走了约莫三四十级,眼前豁然开朗。
这是一个巨大的、依山腹开凿出的地下空间,高约三丈,方圆不下二十丈。虽然到处是坍塌的土石、倒伏的木架和散落的杂物,但仍能看出当初的格局:一侧是成排的、类似工匠作坊的石台,上面还固定着一些奇形怪状、锈蚀严重的金属夹具;另一侧是许多小隔间,似是仓储或居住之所;最深处,影影绰绰似乎还有通道通往更深处。
火把的光芒有限,照亮眼前一片狼藉。地上散落着破碎的陶罐、生锈的工具、腐朽的木料,还有一些辨认不出原貌的金属构件。裴烈蹲下身,捡起一块巴掌大的弧形金属片,边缘有铆钉孔。他指尖抹去厚厚的积灰,露出下面暗沉的颜色和隐隐的纹路——这不是寻常铁器,像是某种铜合金,而且铸造工艺相当精湛。
他继续深入,在坍塌最严重的区域,发现了一些烧灼的痕迹,以及几具早已化作白骨的遗骸。骸骨姿态扭曲,似在挣扎。旁边,半掩在土石下的,是几件制式统一、但绝非军中常见的轻便皮甲,以及几柄短刃,刃口依旧锋利,样式奇特。
裴烈的心沉了下去。这里果然是一处隐秘的工坊,而且曾发生过剧烈的事变。是意外,还是人为清理?
他走到最深处,那里有一扇厚重的石门,半开着,里面黑洞洞的。正要举步进入,脚下忽然踢到一物。低头看去,是一个沾满泥垢的小铁盒,半截埋在土里。
裴烈将其撬出,拂去泥土。铁盒没有锁,但锈死了。他用刀尖小心撬开。盒内没有他期待的图纸或文书,只有几块大小不一的矿石样本,以及一张折叠的、质地奇特的、非纸非帛的薄片。
展开薄片,上面用极细的墨线绘制着一些复杂的、他从未见过的结构图样,旁边标注着古怪的符号和尺寸。裴烈看不懂全部,但他认得图样旁偶尔出现的几个小字注释:
“子母雷”、“火龙出水”、“破甲锥”……还有,一个反复出现的、小小的标记——一个规整的圆规与矩尺交叉的图案。
墨家印记。
裴烈瞳孔骤缩。就在这时,他耳廓微动,捕捉到极轻微的、来自头顶地面的踩雪声。不止一人,正在靠近这处入口。
他迅速将薄片和矿石样本收起,闪身躲入石门后的阴影中,屏息凝神。火把被他插在墙角,用身体挡住大部分光线。
地面的声音在入口处停住。片刻,有人顺着石阶走了下来,脚步很轻,但在这寂静的地下空间里,清晰可闻。听声音,是两个人。
“……确定是这里?”一个年轻些的声音问,带着不确定。
“图标记的就是这儿。‘西山别院,甲三地坊’。看这规模,没错。”另一个声音略显苍老沉稳,“仔细找找,主上要的东西,可能还留在最里面。尤其是‘火龙出水’的完整构型图,主上断定,墨衡那老家伙一定留了副本。”
“墨衡……他带着核心图谱失踪十年了,真的会留在这里?”
“最危险的地方,往往最安全。更何况,这里当年出事出得急,他们未必来得及彻底清理……”
两人的交谈声伴随着翻找杂物的声音,由远及近。裴烈在阴影中,手缓缓按上了陌刀刀柄。
汴京,大内,垂拱殿后暖阁
炭火哔剥,暖意融融,却化不开赵恒眉间的寒意。
杨延昭的奏报就摊在御案上,言辞恭谨,详述了代州守城血战之艰辛,将士用命之忠勇,火炮御敌之奇效。但对于皇帝最关心的问题——那批力挽狂澜的“霹雳炮”从何而来——奏报中只有寥寥数语:
“……此批火器,乃守城危急之时,有义士感念国恩,倾家相助,匿名献于军中。臣问其来历,献器者只言乃祖传之技,不忍见胡马践踏桑梓,故倾囊相助,不图名利,献后即飘然远去,不知所踪。臣察其器精良,远胜军中所用,实乃天佑大宋,陛下洪福……”
“祖传之技?飘然远去?”赵恒冷笑一声,将奏报掷于案上,“杨延昭也学会跟朕打哑谜了。”
侍立在一旁的吕端沉吟道:“陛下,杨将军或许有难言之隐。然此批火炮威力惊人,制式统一,绝非寻常‘祖传’工匠所能为。其来源,不外乎三:其一,晋王府遗留之秘线;其二,朝中某位暗中资助边军之大员;其三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江湖奇人,隐世之家。”
“江湖奇人?”赵恒手指无意识地点着奏报上“霹雳炮”三字,“能制出如此军国利器,却甘于隐姓埋名?吕相,你信吗?”
吕端默然。他自然不信。
“晋王遗孤,赵元佑,到了吗?”赵恒忽然问。
“已在殿外候旨。”
“宣。”
殿门无声开启,一个身着素色锦袍的少年缓步走入。他年约十五六岁,面容清秀俊朗,眉眼间依稀有当年晋王赵元佐的影子,但气质更为沉静,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。他走到御前,一丝不苟地行礼:“臣侄元佑,叩见陛下,万岁。”
“平身,看座。”赵恒打量着这个侄子。晋王“病逝”时,赵元佑尚是幼童,被养在宫中数年,后出宫就府,一向低调,几乎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。
“谢陛下。”赵元佑谢恩,在锦墩上坐下,身姿挺拔,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。
“近来读什么书?”赵恒端起茶盏,似随口问。
“回陛下,在读《左传》与《墨子》。”赵元佑声音平稳。
“哦?《墨子》?”赵恒眼中闪过一丝微光,“兼爱非攻,倒是应景。可曾读到‘备城门’、‘备梯’诸篇?”
“略有所览。墨家守城之术,博大精深,臣侄愚钝,仅窥皮毛。”
“能窥皮毛,已是不易。”赵恒放下茶盏,语气依旧温和,“你父亲在世时,对工械营造也颇有兴趣,府中颇多巧匠。你可知,当年府中有一位姓墨的首席匠师?”
赵元佑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,随即恢复自然:“臣侄年幼,父亲故去时仅七岁,府中人事,多不记得了。只恍惚记得,似乎是有几位手艺很好的老师傅,但姓氏年久,已模糊了。”
“是吗。”赵恒点点头,不再追问,转而问起他起居学业。赵元佑一一恭敬作答,言辞得体,神态恭谨。
约莫一炷香后,赵恒温言勉励几句,便让他退下了。
赵元佑再次行礼,缓步退出暖阁。自始至终,姿态无可挑剔。
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,赵恒脸上的温和才渐渐褪去,化为一片深沉的肃然。
“看出什么了?”他问。
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角落阴影中的内侍省都知、兼领皇城司事的太监王继恩,此刻悄无声息地上前半步,低声道:“回大家,晋王世子指节、虎口皆有薄茧,非是只握笔杆所能形成,倒似常持某种细小工具。他起身时,袖口曾无意翻卷,老奴眼拙,似乎瞥见其内衫袖口处,用同色丝线绣了一个极小的图案,形似……规矩交叉。”
赵恒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。
规矩交叉,墨家印记。
一个本该对往事“模糊”的亲王遗孤,袖中藏着墨家印记,手上留着工匠的茧。
“给朕盯紧他。”赵恒的声音冰寒,“还有,查!当年晋王府所有与墨姓匠人有关的记录,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!朕倒要看看,这潭水底下,到底沉着多少秘密!”
“是。”王继恩躬身领命,悄然后退,融入阴影。
吕端轻叹一声:“陛下,若真与墨家有关,此事恐非简单工械之秘。墨家学说,自汉后几近绝迹,然其机关之术,向来秘传。若真有墨家传人为晋王所用,甚至……流传至今,其所谋,恐怕不小。”
赵恒站起身,走到悬挂的北境舆图前,目光幽深。
“墨家……非攻?”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“朕看,是‘非’朕之‘攻’吧。传令北边,对代州那批火炮的来历,继续暗查。告诉杨延昭,朕可以不计较来源,但若再有下次,他这代州知州,也不用做了。”
他手指重重按在舆图上晋阳的位置。
“还有,裴烈那边,有消息了吗?”
“尚无新消息传回。”
“继续等。”赵恒转身,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,“这盘棋,既然都动了,那就看看,最后是谁,能将死谁。”
风雪漫过宫墙,也漫过荒山、义庄和地牢的残迹。棋子散落四方,无形的线,却已悄然收紧。
(第三十一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