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

子时三刻，开封府城门已闭。

寇准持枢密院紧急符节，叩开西角侧门。马蹄在空旷的御街上踏出急促的回响，直抵皇城东华门。

阁门司当值的内侍见他风尘仆仆、眼布血丝，不敢怠慢，即刻引往中书门下所在的政事堂。夜已深，堂内却灯火通明。宰相吕端独坐案前，正对着一卷泛黄的册籍出神。

“持正回来了。”吕端未抬头，声音里听不出波澜，“坐。”

寇准行礼落座，不及寒暄：“相爷，沉银案恐非贪墨，牵扯三十年前旧事。粮船被截，代州危殆，皆是表象。背后有人要搅乱朝局，甚至……”

“甚至动摇国本。”吕端接话，终于抬起眼。老人目光沉静如古井，将手中册籍缓缓推过案几，“你且看这个。”

寇准接过。册面无题，纸页脆黄，墨迹因年久而淡散，但尚可辨认。这是一份抄录的账目，记着贞元七年江南铸钱监的支出细项。其中一条朱笔圈出：

“六月十九，熔成色银五千两，铸‘福寿长春’样锭一百枚，另耗工料银二百两，以备晋王殿下寿辰贡礼。”

“这账目从何而来？”

“宫中旧档。”吕端低声道，“当年晋王……即今上，领江南安抚使，驻跸金陵。寿辰前，江南监特意铸此批样银，拟随生辰纲进献。但七月初，押送船队在洪泽湖遇风浪沉没，样银尽没。监官、押运使皆受责罚，此事以意外结案。”

“可胡老四查得，当年洪泽湖风浪之日，左近渔船皆未见大浪。且沉银地点与报称处相去三十余里。”

“所以不是天灾，是人祸。”吕端指尖轻点案面，“而这批‘遗失’的样银，如今却在汴河底重现。更巧的是，捞起它们的，正是追查三百亩案的漕司。”

寇准脊背生寒：“有人故意将沉银置于漕渠，引朝廷追查。一旦追索，必牵出三十年前旧案。而当年晋王府旧人，如今多在朝中身居要职……”

“不错。”吕端声音更沉，“今上登基前，晋王府属官三十六人，如今仍在朝者十九，其中三品以上七人，包括三司使张宏、枢密副使陈尧叟、开封府尹王嗣宗。若沉银案重启，势必将这些人都卷进来。届时，朝堂必乱。”

“那三百亩贪墨……”

“或是烟雾，或是同一只手在推动。”吕端望向窗外沉夜，“代州粮荒是真，漕粮被截是真，但时机太巧。北边契丹压境，西边党项不安，若此时朝中再起大狱，动摇执政根本，大宋危矣。”

寇准握紧拳：“相爷，当务之急是解代州之围。李晏拼死运粮，如今应已近黄河。而朝中，必须有人稳住局面，揪出那只幕后黑手。”

吕端从案下取出一封密函：“两件事。其一，已密令河北转运使调常平仓存粮，由禁军轻骑押送，绕山路驰援代州，最迟五日内可到。其二，张宏今日呈递奏章，称沉银案已查明系漕司小吏监守自盗，主犯已溺毙，请结案。”

“他想捂盖子！”

“不止。”吕端目光锐利，“他还举荐王嗣宗兼领漕司，整顿漕运——若准了，汴京至江南的粮运命脉，便握在其手。”

寇准霍然起身：“绝不可！相爷，下官愿连夜面圣，陈明利害！”

吕端沉默片刻，缓缓摇头：“此刻面圣，正中某些人下怀。他们会说，你寇准借查案之名，攀诬大臣，离间君臣，图谋不轨。”他顿了顿，“但有一人，或许能破局。”

“谁？”

“杨继业。”

寇准一怔。

“代州若能再坚守十日，待援粮抵达，契丹久攻不下必退。杨将军立下不世之功，回朝必受重赏。他出身将门，与晋王府旧人素无瓜葛，且刚直不阿。若由他出面，奏请彻查漕运积弊，官家或能听入。”吕端声音低缓，“但前提是，代州能守住。”

窗外传来梆子声，四更天了。

寇准深吸一口气：“下官明白了。眼下当务之急，是保粮道，稳朝局，为代州争取时间。”

“正是。”吕端将那份旧账册收回，“此物暂存老夫处。你且回去，明日照常上朝，静观其变。沉银案，他要结，便让他结。我们等。”

等一个时机。等代州的烽火，等那只幕后之手，自己露出破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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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河渡口，残月如钩。

九艘漕船伤痕累累地靠向北岸。李晏左肩缠着染血的麻布，甲板上又添了十余具覆着草席的躯体。最后一关，他们趁夜突袭，焚毁了两艘拦截船，硬生生撕开缺口。

“指挥使，前面就是滑州。入了永济渠，直抵大名府，便算是河北路了。”副手嗓音沙哑，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。

李晏望向漆黑的水面。这一路血战，二十船弟兄，如今还能站着的不及三百。但粮，终究护住了近半。

“让兄弟们抓紧歇息，天亮即发。”他顿了顿，“阵亡弟兄的名册，都记好了。待运粮归来，我李晏一人担罪，向他们的家小请罪。”

“指挥使……”

“执行命令。”

他独自走到船头，黄河夜风凛冽。怀中那份染血的粮单，仿佛有千钧重。代州城头那些望眼欲穿的同袍，能否等到这批粮？

东方天际，已泛起一丝鱼肚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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代州城下，杀声震天。

契丹人如潮水般涌上，云梯钩住垛口，披着重甲的先锋牙兵咆哮登城。守军以长矛乱戳，投下滚石火油，墙根尸体堆积如山。

杨继业亲率亲兵在最为吃紧的西北角厮杀。刀卷刃了，换槊；槊折了，夺过敌兵骨朵猛砸。血溅满身，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。

一支冷箭射中他右胸，铁甲堪堪挡住箭头，但冲力让他踉跄后退。亲兵拼死护住，将他拖到箭楼后。

“将军！箭楼！”

杨继业撕开甲胄，箭簇入肉不深，他咬牙折断箭杆：“慌什么！老子死不了！”推开亲兵，他再次踏上垛口，举刀高呼：“大宋儿郎！身后是家园父老！今日有我无敌！”

“有敌无我！”残存的守军爆发出嘶哑的吼声。

血战持续至午后。契丹人终于鸣金收兵，丢下数百具尸体退去。城头守军瘫倒一片，还能站立的，不足千人。

杨继业靠着箭楼坐下，剧烈喘息。亲兵递来水囊，他灌了几口，混着血沫咽下。

“粮……还能撑几日？”

军需官满面尘灰，低声道：“若照今日这般死战耗体力……最多两日。”

两日。

杨继业望向南边天际。援粮，来得及吗？

他闭上眼，仿佛又看见出征前，老妻在门前树下默默缝补战袍的身影。

“传令，”他睁开眼，声音嘶哑却清晰，“今夜杀马。”

“将军！战马乃……”

“人都没了，要马何用？”他打断，“所有将校战马，全数宰杀，煮肉分食。我的‘黑云’……也杀。”

亲兵红了眼眶，领命而去。

暮色降临，城头燃起火把。肉香在血腥空气中飘散，守军沉默地分食着最后的储备。杨继业嚼着粗糙的马肉，望向南方黑暗深处。

李晏，寇准，吕相……大宋的生死，如今系于三条细若游丝的线上。

而他，必须让这条线，再绷紧几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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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第二十六章完）

【第二十七章预告：滑州粮船遭神秘火攻，李晏重伤落水；契丹夜袭代州，杨继业率死士出城逆击；寇准朝堂遭弹劾“构陷大臣”，吕端当廷怒斥；而深宫御书房内，官家对着三十年前晋王府旧人名册，独坐至天明……】

第二十六章叩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