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章 逆鳞
滑州的晨雾带着焦糊味。
李晏从冰冷的河水中挣扎探出头时,耳边仍回荡着爆炸的轰鸣。昨夜泊船不久,三艘粮船在几乎同时燃起冲天大火——不是寻常失火,火油的气味刺鼻,火势在河风助长下瞬间吞没桅帆。
“有人纵火!”他嘶吼着指挥救火、抢运粮食,却被一枚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弩箭贯穿右腹。剧痛中跌落河水,视野最后是熊熊烈焰与混乱的人影。
此刻趴在河滩碎冰上,他看见仅存的六艘漕船中两艘已烧成焦黑骨架,另四艘冒着浓烟,兵士正拼命用木桶从河中汲水泼救。粮袋大多抢出,湿淋淋堆积在岸上,但经此一焚一浸,不知还能剩下多少可食。
“指挥使!”副手带着两人连滚爬来,见他 alive,几乎哭出来,“您中箭落水,我们……”
“死了多少弟兄?”李晏咬牙撑起身,腹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。
“三十余……火起得太快,又有冷箭从岸上芦苇丛射来,我们反击时,人已遁走。”
李晏望向对岸那片枯苇荡。这不是劫粮,这是要彻底毁掉这批救命的粮食,要代州城尽数饿死。他抹去脸上冰水,声音因寒冷与愤怒而颤抖:“清点余粮,能救多少是多少。伤者集中照料,其余人……戒备。”
“可指挥使,您的伤——”
“死不了。”李晏扯下衣摆,草草缠紧腹间伤口,“给我找根长枪来。从此刻起,我若再倒下一瞬,你便代我领队。粮在人在,粮失……也不必回去了。”
副手含泪应诺。晨光刺破雾霭,照亮河滩上狼藉的景象。六船粮,经水火灾劫,仅余不足三船之数。而此地距代州,尚有四百里。
李晏拄枪而立,望向北方灰蒙蒙的天空。
杨将军,再撑一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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代州城头,夜风如刀。
杨继业未披甲,只着一身暗色戎服,立于西门阴影中。身后是三百精挑的死士,人人臂缠白布,口衔枚,刀剑裹革。
城下契丹大营篝火连绵,但连番攻城受挫后,敌军的守备已显松懈——他们认定宋军粮尽援绝,只剩困守待毙。
“都听清了,”杨继业声音压得极低,“出城后分三队,一队烧粮草,一队冲中军帐,另一队随我直取敌军马厩。得手即退,不许恋战。我们的命,要留着重回此城。”
三百人无声颔首。
子时二刻,西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。死士如鬼魅般潜出,借夜色与地形掩蔽,悄无声息接近敌营。
杨继业亲自率领的百人直扑马厩。契丹人以骑兵为主力,战马是其命脉。若能惊散马群,至少可乱其军心数日。
巡哨的契丹兵在打盹,被割喉时只发出一声闷哼。杨继业挥刀斩断拴马桩绳索,身后死士以皮鞭猛抽马臀,受惊的战马嘶鸣冲栏,在营中横冲直撞。
几乎同时,粮草区火光骤起,中军帐方向传来喊杀与警报声。
契丹大营瞬间大乱。
杨继业并不贪功,吹响撤退骨哨。死士们且战且退,沿途投掷火把制造混乱。待契丹将领组织起有效反击时,三百宋军已大部分退回城下。
箭雨追射而来,杨继业率断后的数十人挥刀格挡,肩背连中两箭。他咬牙拔箭,最后跃入正在闭合的城门。
“关城门!上闩!”
城门轰然闭合,将追兵的怒吼与箭矢挡在外面。杨继业瘫坐在地,亲兵急忙上前包扎。三百死士折了四十七人,但换来了敌军粮草被焚两成、战马惊散过半、一夜不得安宁的战果。
值了。
他望向南面。李晏,寇准……我能做的,只剩这些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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汴京,紫宸殿。
朝会的气氛凝重如铁。三司使张宏出列,手持玉笏,声音洪亮:
“……沉银案现已查明,乃漕司仓曹参军事赵安监守自盗,惧事发自沉银灭迹,后因分赃不均被同伙溺毙。案犯已亡,赃银大部起获,臣以为,此案可结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向文臣班列中的寇准:“然查案期间,有官员捕风捉影,罗织牵连,意图构陷大臣、扰乱朝纲。此风若长,恐伤国体,臣请严查诬告之源,以正视听。”
殿中一片低语。不少目光投向寇准——张宏虽未点名,但所指昭然若揭。
寇准垂目而立,面色平静。
御座上,官家赵恒(注:此为演义设定,历史上宋真宗名赵恒,此处沿用)神色难辨,只淡淡道:“张卿以为,当如何处置?”
“臣以为,当追究主事者越权妄为之责。”张宏躬身,“另,漕司经此动荡,运转滞涩,急需得力大臣整顿。开封府尹王嗣宗老成持重,可暂兼漕司,以保漕运畅通。”
此言一出,吕端忽然睁开半阖的双眼。
“老臣有异议。”宰相的声音不高,却让殿中骤然寂静。吕端缓步出班,苍老的身形在此刻却似山岳,“沉银案结得未免太快。赵安一小吏,何能私铸三十年前样银?又何能瞒天过海沉于漕渠?此中疑点未清,草草结案,恐失天下人望。”
张宏变色:“吕相此言何意?难道怀疑三司办案不公?”
“老臣只问证据。”吕端直视张宏,“样银形制旧款,赵安一介仓曹,从何得来?沉银地点与赵安日常管辖河段相距三十里,他如何搬运?此二问,案卷中皆未载明。若张大人能解此惑,老臣自当无言。”
张宏一时语塞。
吕端继续道:“至于漕司兼领之事。王尹治理京畿劳苦功高,然漕运涉及江南六路、贯通南北,非熟稔钱粮水利者不能胜任。老臣以为,不如暂由户部侍郎李沆权领,待沉银案彻底查明、漕司积弊肃清后,再议专任。”
“吕相!”张宏提高声音,“沉银案已结,何来‘彻底查明’?您一再阻挠,莫非……”
“莫非什么?”吕端忽然打断,声音陡然转厉,“莫非老臣也想‘构陷大臣’?张宏!你身为三司使,总领天下财赋,却在此漕粮危急、边关告急之时,急于了结疑案、安插亲信!老臣倒要问你,是何居心?!”
满殿悚然。吕端为相十余载,向来温厚持重,如此当廷怒斥重臣,前所未有。
张宏面红耳赤,欲要争辩,御座上的官家却忽然开口:
“够了。”
声音不重,却让所有人都低下头。
赵恒缓缓起身,目光扫过殿下众臣:“沉银案,暂缓结案。漕司之职……依吕相所言,暂由李沆兼领。退朝。”
说罢,不待众人反应,拂袖转入后殿。
朝臣们面面相觑,悄然散去。张宏狠狠瞪了吕端与寇准一眼,愤然而出。
寇准走到吕端身边,低声道:“相爷今日……”
“老夫不过是把火挑明了。”吕端望着张宏远去的背影,眼神深邃,“有些人,藏得太深。不逼一逼,不会露尾巴。”
“可圣上似乎……”
吕端轻轻摇头:“官家心中,自有计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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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宫,御书房。
赵恒独坐灯下,面前摊开一份名册。纸页陈旧,墨迹却是新的——那是他命人连夜抄录的,三十年前晋王府属官名录。
一个个名字看过去:张宏、陈尧叟、王嗣宗、钱惟演……如今皆已是朝廷栋梁,执掌枢要。
他的指尖停在“周淳”二字上。这个如今在华亭县任知县、却暗中转移漕粮的七品官,当年在晋王府,不过是个管账的小书吏。
账目。
赵恒闭上眼。三十年前那批样银,真是遇劫沉没吗?若真是劫案,为何当年江南监官员的供词出奇一致?若真是意外,为何如今重现?又为何,恰好出现在追查三百亩案的当口?
还有代州。漕粮被截,偏偏是杨继业守的那座城。杨继业,当年曾在晋王府当过半年侍卫教头,因性情刚直与王府总管不合,被他亲自调往边军。
巧合太多了。
他睁开眼,取过朱笔,在周淳名字旁批了一行小字:“着皇城司密查,勿惊动有司。”
又取过另一份奏报——那是河北转运使密呈的,关于禁军轻骑押粮驰援代州的路线与日程。
赵恒沉吟片刻,再批:“增派一指挥轻骑,沿路警戒。凡可疑接近粮队者,不问身份,立斩。”
笔搁下时,烛火啪地爆开一朵灯花。
窗外,夜色正浓。汴京城万家灯火,静谧如常。但暗流已在冰面下汹涌窜动,只待某个契机,便会破冰而出。
而那个契机,或许就在北方那座血火交浸的孤城,或许就在南方某条浓烟未散的漕船,又或许,就在这深宫之中,某份即将被掀开的旧账里。
赵恒望向壁上悬挂的疆域图。大宋的江山,绝不容许任何人,以任何名义,从内部蛀空。
即使那个人,曾是故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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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第二十七章 完)
【第二十八章预告:皇城司密探夜访华亭,周淳离奇失踪;李晏粮队遭身份不明骑兵突袭,死战护粮;契丹主力尽出,代州城墙崩塌一角;吕端收到密报,晋王府旧档中一笔“特殊支出”浮出水面;而御书房内,赵恒对着北方星野,喃喃念出一个尘封多年的名字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