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老四敲响登闻鼓时,汴京正飘着今冬第一场雪。
鼓声沉闷,穿透宫墙,惊动了垂拱殿早朝的君臣。赵匡义放下奏章,皱眉:“何人击鼓?”
内侍匆匆入报:“是个老船匠,自称华亭县船坞把头,名胡四,状告秦王赵廷美勾结转运判官周淳,纵火焚毁官造船坞,截杀海运粮船,贻误北疆军机!”
满殿哗然。
卢多逊第一个出列:“陛下,此必是刁民诬告!秦王乃陛下亲弟,国之栋梁,岂会行此不法?当速驱之!”
“卢相公此言差矣。”曹彬踏前一步,声音沉厚,“登闻鼓乃太祖所设,专为通达民情。既有民击鼓鸣冤,自当受理。老臣请陛下亲审此案,以正视听。”
赵匡义目光扫过殿下。
卢多逊面色紧绷,身后数名党羽欲言又止。曹彬昂然而立,楚昭辅、田重进等武将皆默然支持。而文官班列中,不少人目光闪烁,显然各怀心思。
“带人。”皇帝只说了两个字。
胡老四被两名禁军押入殿中。他浑身是伤,左臂缠着浸血的布条,须发焦卷,但脊梁挺得笔直。
“草民胡四,叩见陛下。”
“你要状告秦王?”赵匡义问。
“是。”胡老四抬头,声音嘶哑却清晰,“草民要告秦王赵廷美三罪:一罪,勾结转运判官周淳,密令金鲤记商号豢养死士,于十一月十七夜纵火烧毁华亭官造船坞,焚死船匠十六人;二罪,遣死士扮作海盗,于嵊泗洋面截杀海运粮船,杀害船工二人;三罪……”
他顿了顿,一字一句:
“三罪,重演开宝七年‘漕渠沉银’旧案,以石换银,侵吞内帑四十万两,并为此追杀知情漕工陈四全家灭口!”
最后一句,如惊雷炸殿。
卢多逊厉喝:“胡言乱语!你有何证据?!”
“草民有证据。”胡老四从怀中取出一本油污册子,“此乃金鲤记商号暗账,记录十年间向秦王府、卢相公私宅输送银钱、珍宝之数,累计逾百万两。其中,开宝七年八月,一笔‘漕银转运费’二十万两,正是沉银案后三月所记。”
内侍接过册子,奉至御前。
赵匡义翻开,脸色渐沉。
账册字迹工整,条目清晰,每一笔都记着时间、数额、经手人。其中确有一笔“开宝七年八月,漕银转运费二十万两,付洛府赵管事”。
而更触目惊心的是,近三年账目中,频繁出现“江南漕运疏通费”“海运阻挠酬金”等条目,数额巨大。
“此物从何而来?”皇帝问。
“草民在船坞底舱调试新舵时,撞见纵火贼人。”胡老四道,“草民拼死夺下其中一人怀中账册,趁乱逃出,藏于江边芦苇三日,后搭渔船北上。途中遭三次追杀,左臂中箭,幸得漕工兄弟掩护,方抵汴京。”
他撕开左臂布条,露出溃烂的箭伤,深可见骨。
殿中一片死寂。
卢多逊面色煞白,强自镇定:“陛下,此账册必是伪造!区区船匠,怎能从死士手中夺物?又怎能一路逃至汴京?定是有人指使,诬陷亲王、大臣!”
“指使者是谁?”曹彬冷冷问。
“这……”卢多逊语塞。
“指使者是我。”
一个声音从殿外传来。
众人愕然回首,只见殿门处,一个青衫少年昂然而入,正是寇准。
他风尘仆仆,额角带伤,却步履沉稳,直入殿中,伏地而拜:
“草民寇准,华亭县令李晏幕僚,奉李大人之命,护送胡四入京,并呈上第二份证物。”
他从怀中取出一卷血书:
“此乃华亭漕工陈四临死前所写,详述开宝七年沉银案真相。陈四之父陈大膀,当年押运漕船,亲眼见银箱装船时被调包,沉入渠底的实为石块。此事,押运官赵廷美、卢多逊皆知,事后二人得银二十万两,陈大膀得封口银百两。”
血字斑斑,触目惊心。
赵匡义握着血书,手背青筋暴起。
他记得开宝七年那桩悬案。五十万两内帑银不翼而飞,父皇震怒,却因牵扯亲弟,最终不了了之。没想到,真相竟如此不堪。
“陛下!”卢多逊扑通跪倒,“臣冤枉!此必是李晏因海运受阻,怀恨在心,指使人诬告!那李晏擅调漕粮,违制北上,本就当……”
“李晏现在何处?”皇帝打断他。
寇准抬头:“李大人率二十艘漕船,载粮五千石,正走内河北上,欲十日内抵代州,解杨继业将军断粮之危。此刻,应已过淮河险滩。”
十日……从华亭到代州,三千里水路,十日必到。
赵匡义闭目,胸中翻涌。
他知道那条水路——先帝征北汉时走过,险滩密布,冬季水浅,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。李晏这是拿命在赌。
“曹彬。”
“臣在。”
“派禁军轻骑,沿漕路接应李晏船队。”皇帝睁开眼,目光如刀,“再传朕旨意:秦王赵廷美禁足府中,听候查办。参知政事卢多逊,停职待参。此案,由枢密院、御史台、刑部三司会审,曹彬主理。”
“臣遵旨!”
卢多逊瘫软在地,面如死灰。
寇准与胡老四相视一眼,皆长舒一口气。
但寇准知道,这仅仅是开始。
账册、血书虽呈,但秦王府树大根深,卢多逊党羽遍布朝野,此案要真正水落石出,难如登天。
而更紧迫的是——
“陛下,”他再次叩首,“李大人冒险北上,是因北疆军粮仅剩十日。然内河路险,贼人又可能沿途截杀。草民请陛下,速调水师护航,并令沿途州县全力协助。”
赵匡义凝视这少年。
不过十七八岁年纪,却有胆闯殿、有谋呈证,更难得的是这份忠义。
“你叫寇准?”
“是。”
“朕记得你。”皇帝缓缓道,“去年那首《华山诗》,写得好。‘举头红日近,回首白云低’——有气魄。”
寇准一怔,未料陛下竟记得。
“此事之后,你可愿入国子监读书?”
这分明是要栽培他。
寇准却摇头:“谢陛下隆恩。但草民受李大人所托,须回华亭筹备后续粮运。待北疆战事平息、海运畅通,若陛下不弃,草民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。”
不卑不亢,有情有义。
赵匡义眼中闪过一丝赞赏:“好。朕准你回江南,助李晏筹备粮运。待此案了结、北疆凯旋,朕再召你。”
“谢陛下!”
寇准与胡老四退出大殿时,雪已积了薄薄一层。
宫门外,张贵带着几个边军兄弟候着,见二人出来,急迎上前:“怎样?”
“陛下已下旨,秦王禁足,卢多逊停职。”寇准简短道,“但真正的较量,现在才开始。”
胡老四捂着伤臂,咬牙道:“寇公子,老胡这条命是李大人和你们捡回来的。接下来要做什么,你吩咐!”
“胡师傅先养伤。”寇准扶住他,“张统领,你派两个兄弟,护送胡师傅去沈括先生处,那里最安全。其余人,随我回华亭。”
“现在就走?”
“现在就走。”寇准望向南方,“李大人把华亭托付给我,我不能负他。”
一行人翻身上马,冲出汴京。
雪越下越大,覆盖了宫阙,也覆盖了这座帝都的暗流汹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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旁白:
· 李晏
· 赵匡义
· 曹彬
· 田重进
· 杨继业
· 周淳
· 薛韬
· 赵廷美
· 卢多逊
· 寇准
· 胡老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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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一时刻,淮河泗水险滩。
李晏的船队正与激流搏斗。
二十艘漕船排成一列,纤夫们在峭壁上匍匐前进,粗重的纤绳深深勒进肩肉,号子声在峡谷间回荡。
“大人!左舷触礁!”船工惊呼。
李晏冲到船舷,只见一块暗礁划开船板,河水正汹涌灌入。
“堵住!”他嘶声下令,“用棉被、木板,堵死!”
船工们拼命堵塞,但水流太急,转眼间底舱已积水尺余。
“弃船!”李晏当机立断,“把粮食搬到其他船上,快!”
就在此时,上游忽然传来隆隆巨响。
众人抬头,只见三艘快船顺流直下,船头包铁,赫然是撞船的架势!
“是截杀的!”张贵留下的边军老兵厉喝,“保护大人!”
箭矢如雨落下。
李晏被扑倒在甲板上,耳边响起惨叫声。他挣扎抬头,看见两个船工中箭落水,纤绳崩断,一艘粮船失控撞向山崖。
轰然巨响,木屑纷飞。
那是载粮八百石的船,就这么毁了。
“操舵!避开!”李晏爬起来,冲到舵位,拼尽全力扳转舵把。
主船险险避开撞来的敌船,但船尾仍被擦中,木裂声刺耳。
“大人!下游也有船!”瞭望哨嘶喊。
李晏回头,只见下游河道中,又出现五艘快船,封死了去路。
前后夹击,绝境。
他擦去额角血迹,望向北方。
代州,就在一千二百里外。
而粮,还剩下三千七百石。
不能折在这里。
“传令——”他拔出佩剑,剑指敌船,“所有船,冲过去!撞开一条路!”
“撞?”船工骇然。
“撞!”李晏厉声道,“漕船吃水深,船体结实,那些快船扛不住!撞沉它们,我们才能活,粮食才能到代州!”
绝境之中,唯有以命相搏。
二十艘漕船,扬起残破的帆,如受伤的巨兽,向着下游敌船全速冲去。
撞角对撞角,木屑与鲜血齐飞。
淮河水,在这一日,被染成了淡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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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第二十四章 完)
【第二十五章预告:李晏船队血战突围,粮船损毁过半;代州粮尽,杨继业下令全军食粥三日,契丹大军开始攻城;汴京三司会审陷入僵局,关键证人“金鲤记”东主暴毙狱中;寇准返华亭,发现周淳已秘密转移漕司存粮,而胡老四带回一个惊人消息——沉银案的真正主谋,或许另有其人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