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坞已成火海。
这一次的火来得更猛、更毒——不止木料船材,连储油的库房、堆漆的棚屋也一并点燃。烈焰冲天,黑烟蔽日,救火的漕工们根本无法靠近。
李晏冲入火场边缘,揪住一个满脸烟灰的船工:“胡师傅呢?!”
“不……不知道!”船工带着哭腔,“火起时胡师傅在底舱调试新舵,后来就……”
李晏推开他,就要往火里冲,却被寇准死死拽住:“大人!去不得!”
“放手!”
“火里有毒烟!”寇准急道,“您看那黑烟发绿,定是有人掺了硫磺、硝石!进去必死无疑!”
李晏双目赤红,死死盯着烈焰。
胡老四不只是船匠头领,更是这海运改制的魂。没有他,剩下的船只改制至少要慢一半。而北疆,等不起了。
张贵从浓烟中冲出,拖着一个昏迷的年轻船工:“大人!找到个活的,他说看见有人往油库扔火把,领头的是个疤脸汉子,操北地口音!”
“人在哪?”
“往西跑了,兄弟们已追去。”张贵喘息道,“但这火……救不了了。底舱刚铺的柏油全着了,整片船坞都得烧光。”
仿佛印证他的话,一声巨响传来——船坞主梁坍塌,火星四溅。
李晏踉跄后退,被寇准扶住。
他望着这片倾注数月心血的船坞化为火海,望着那些船工绝望的脸,胸中像被烙铁烫过,灼痛难当。
这不是意外。
这是屠杀。
“大人!”王俭连滚爬爬奔来,手中紧握一封染血的信,“刚……刚在县衙门口发现的,钉在门板上……”
李晏接过。
信纸上只有八个字,笔迹狰狞:
断汝粮道,绝汝生路。
无落款,但李晏认得这字迹——与当年那封警告潘美的匿名信,如出一辙。
秦王府的手笔。
“周淳呢?”他声音沙哑。
“不见了。”王俭颤声道,“半个时辰前,他带着随从离开驿馆,说是去苏州公干,此刻怕是已出华亭地界了。”
好一个金蝉脱壳。
纵火、杀人、嫁祸,然后一走了之。即便追查,也只能查到那些“北地口音”的亡命徒,查不到堂堂转运判官头上。
“大人,”寇准忽然道,“船虽烧了,但人还在。胡师傅带出的三十七个船匠,二十一个逃出来了,还有十六个……在火里。”
李晏闭目,良久,才缓缓睁开。
眼中烈焰已熄,只剩寒冰。
“王县丞。”
“下官在。”
“第一,厚葬死者,抚恤家属,银钱从县衙公库出,不够的我补。”李晏语速极快,“第二,清点幸存船匠、船工,集中安置,派人保护。第三,传令全县:凡有举报纵火线索者,赏银百两;擒获纵火者,赏银千两。”
“是!”
“张贵。”
“某在!”
“你带人,盯死周淳。他去了苏州,就盯住转运使司;他若回汴京,就一路跟去。我要知道他见了谁、说了什么、接下来要做什么。”李晏一字一句,“但记住,只盯不动,不要打草惊蛇。”
张贵重重抱拳,转身没入夜色。
李晏转身,看向寇准:“你随我来。”
二人回到县衙书房,门窗紧闭。
“寇准,”李晏摊开海图,“若用现有漕船,不改制,直接装粮北上,能走多远?”
寇准一怔:“大人是说……”
“船坞被毁,改制已不可能。”李晏手指点在海图上,“但北疆等不及了。雁门关失守,杨将军退守代州,军粮只剩十日。我们必须十日内,将粮食送到代州。”
“可未改制的漕船走不了外海,只能走近岸。”寇准眉头紧锁,“且冬季北风盛行,漕船逆风难行,从华亭到登州,至少需二十日。”
“若不走登州呢?”李晏手指划向另一处,“从长江口北上,经淮河入汴水,直抵黄河,再转汾水至代州——走内河。”
寇准倒吸一口凉气:“大人,这条水路虽无风浪,但全程三千里,且要过七道水闸、十一处险滩。如今已是十一月,北地河道将封,万一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。”李晏打断他,“这是唯一的路。”
他取出一卷密档:“这是我暗中查访所得——开宝年间,先帝征北汉时,曾密运军粮走此路。当时领队的就是杨继业,他熟悉这条水道。”
寇准急速翻阅密档,眼中渐亮:“可行!但需熟悉内河的老舵工,且每船需配纤夫,过险滩时要人力拉纤。”
“船工我们有。”李晏道,“至于纤夫……发告示,征募漕工,工钱三倍,若成,另有重赏。”
“可粮从何来?船坞被烧,县仓存粮不足万石。”
李晏走到窗边,望向苏州方向:“周淳以为烧了船坞,就能断我粮道。但他忘了,两浙路最大的粮仓,不在华亭,在苏州漕司总仓。”
寇准瞬间明白:“大人要动漕司存粮?”
“陛下旨意,令我总筹江南海运粮务。”李晏转身,目光如炬,“转运判官之权,可调两浙路所有漕粮。周淳跑了,这权,便由我独掌。”
“可那是备战存粮,若无朝廷明令……”
“曹枢密密函在此。”李晏取出那封始终未公开的密函,“‘若事急,可先调漕粮,后补公文。一切罪责,曹某担之。’”
寇准看着那铁画银钩的字迹,胸中激荡。
这是赌上仕途、甚至性命的决断。一旦失败,擅调军粮,贻误战机,十颗脑袋也不够砍。
但若成功……
“大人,”少年深深一揖,“准愿领船队北上。”
“不,这次我亲自去。”李晏按住他的肩,“你留在华亭,做三件事。”
“请吩咐。”
“第一,继续征募船工、纤夫,筹备第二批粮船。若我此行顺利,后续粮秣必须跟上。”
“第二,暗中查访胡老四下落。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我总觉得……他未必就死在火里。”
“第三,”李晏声音低沉,“若十日内无我音讯,或代州传来败讯,你即刻携曹彬密函入京,面见沈括。告诉他,江南水路或可为北伐新径,但需朝中有人力推。”
寇准眼中含泪:“大人……”
“不必如此。”李晏笑了笑,笑意苍凉,“我李晏一介县令,能走到今日,已属侥幸。若真葬身在这条粮道上,也算死得其所。”
他推开房门,寒风灌入。
天已微明,废墟的焦味随风飘来。
“寇准,”他站在门槛边,没有回头,“若我回不来,这海运改制之事,便托付给你了。你还年轻,有的是时间,慢慢来。”
言罢,大步离去。
寇准追出书房,只见那道身影已融入晨雾,径直走向码头。
那里,二十艘未改制的漕船正静静泊着,桅杆如林。
王俭正在指挥装粮——昨夜李晏已密令开启县仓,五千石稻米正被一袋袋扛上船。
“大人!”寇准奔到码头,“让准跟您去!”
“你有更重要的任务。”李晏登上主船,转身,“记住,华亭是根。根若断了,再多的粮也救不了北疆。”
缆绳解开,船帆升起。
二十艘漕船缓缓离岸,驶入江心。
李晏立在船头,最后一次回望华亭。
这座他治理了两年的小城,此刻正从废墟中苏醒。焦黑的船坞还在冒烟,但码头上已聚集起越来越多的船工、纤夫,默默望着船队远去。
他知道,这些人把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。
正如北疆那十万将士,把性命寄托在这条粮道上。
“扬帆——”他朗声下令,“北上!”
帆影渐远,没入长江浩渺烟波。
寇准站在码头上,直到最后一角帆影消失在天际,才缓缓跪倒,重重磕了三个头。
“大人,”他低声自语,“准必不负所托。”
身后,张贵悄然出现:“寇公子,某已安排兄弟暗中护卫船队,沿河传递消息。若有变故,一日内可知。”
“有劳张统领。”寇准起身,拭去眼角湿意,“我们也该动起来了。胡师傅的下落,周淳的动向,还有……第二批粮船。”
“某已派人去查胡师傅。”张贵沉声道,“至于周淳——他今晨的确到了苏州,但未入漕司衙门,而是进了一家名叫‘金鲤记’的商号。”
金鲤记。
寇准记得这个名字——秦王府的私船旗号,正是“金鲤”。
“盯死那家商号。”他眼中闪过寒光,“我要知道,里面究竟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。”
“是!”
二人转身离开码头。
晨光彻底洒满江面,照耀着焦黑的废墟,也照耀着新聚拢的船工。
希望与绝望,生机与死寂,在这座江南小城诡异交织。
而千里之外,李晏的船队正逆流而上,驶向那条充满未知与凶险的粮道。
十日。
他只有十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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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第二十三章 完)
【第二十四章预告:李晏船队过淮河险滩,遭神秘船只追踪;胡老四竟现身汴京,敲响登闻鼓状告秦王;周淳密会金鲤记东主,筹划截杀粮船;代州军粮告罄,杨继业下令宰杀战马充饥,而契丹大军,已兵临城下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