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符在手,江南漕司的船坞为之一变。
二十艘平底漕船被拖入船坞,三百名老练船工集结松江口。李晏亲自坐镇,与老舵工、船匠日夜商议改制之策。
“漕船底平,吃水浅,遇风易倾。”船匠头领胡老四摊开图纸,“若要走海,须加装‘披水板’,船舷两侧加高,舵也要换成海舵。”
“要多久?”李晏问。
“一艘船,最少十日。”胡老四伸出三根手指,“但若日夜赶工,材料齐备,二十艘船……三个月或许能成。”
三个月,已是极限。
李晏点头:“材料我来筹,工钱加五成。但我要你在腊月前,至少改出十艘,能载粮北上。”
“十艘?”胡老四瞪眼,“大人,这……”
“北疆等不起。”李晏声音不高,却字字沉重,“每迟一日,就可能多死百十个将士。”
胡老四沉默片刻,重重点头:“老汉明白了。拼了这条命,也给大人赶出来!”
船坞内外,灯火彻夜不灭。
锤凿声、锯木声、号子声,混着松江潮汐,回荡在秋夜的寒风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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旁白:
· 李晏
· 赵匡义
· 曹彬
· 田重进
· 杨继业
· 周淳
· 薛韬
· 赵廷美
· 卢多逊
· 胡老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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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日后,张贵风尘仆仆赶回华亭。
他带回两封密信。
一封来自代州杨继业,字迹刚劲如刀:
“契丹于云州聚兵五万,粮秣不绝北运。幽州探马报,耶律休哥已至涿州。大战在即,最迟明春必发。江南粮道,乃我军命脉,万望速成。若粮迟至,雁门关恐难守。”
另一封来自汴京沈括,字迹匆匆:
“卢多逊连上三疏,言‘江南擅改漕制,动摇国本’。陛下留中不发,然朝议汹汹。秦王返京后闭门谢客,然其旧部多与卢党往来。近日宫中传出风声——陛下有意明春亲征,粮草事,或委曹彬总筹。君宜早做准备。”
李晏将两封信在烛火上焚毁。
灰烬飘落时,他望向北方——那里有即将燃起的烽火,有十万枕戈待旦的将士,也有无数双盯着江南粮道的眼睛。
“张贵,”他转身,“杨将军派来的兄弟,还剩几个?”
“连某在内,十一人。”张贵顿了顿,“有一兄弟三日前跟踪周淳的人,至今未归。”
李晏心下一沉:“在何处失踪?”
“苏州城外,漕司码头。”
又是漕司。
周淳虽暂失转运使之位,却仍是转运判官,掌管两浙漕运调度。他若暗中阻挠,比明面弹劾更难对付。
“你带三人去苏州,暗中查访。”李晏沉吟,“记住,只查不争,找到人便回。”
“那余下兄弟……”
“全部调入船坞。”李晏道,“从今日起,船坞昼夜戒严,凡进出者,皆需验明身份。粮仓、码头亦然。”
张贵领命欲走,李晏又叫住他:
“还有一事——你设法联络漕帮,找些信得过的老舵工,我要知道,从松江口到登州,哪条海路最快、最稳。”
“大人要亲自走海?”
“不,”李晏摇头,“但第一批粮船北上时,须有人领航。此事机密,万不能泄。”
张贵肃然抱拳:“某明白。”
当夜,李晏独坐书房,铺开海图。
烛火摇曳,勾勒出蜿蜒的海岸线。从长江口北上,经明州、台州、温州,绕山东半岛至登州,全程两千余里。冬季多北风,海船须趁南风间隙疾行,一旦遇逆风,便可能耽搁旬月。
而北疆的战机,往往只在旬月之间。
正凝神间,窗外忽有轻响。
李晏警觉熄烛,隐于暗处。只见一道黑影掠入院中,身形矫健,落地无声。来人径至书房门前,轻叩三下,两重一轻。
是沈括约定的暗号。
李晏开门,那人闪身入内,摘下面罩——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,眉目清秀,眼中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。
“李县令,在下寇准,奉沈先生之命前来。”
寇准?!
李晏心中一震。他听过这名字——去年京中传闻,有个少年才子,作《华山诗》讽喻时政,名动士林。只是没想到,沈括竟会派他来。
“沈先生有何吩咐?”
寇准从怀中取出一枚蜡丸:“沈先生说,汴京局势有变,请大人务必亲阅。”
李晏捏碎蜡丸,内里一张薄绢,蝇头小楷:
“陛下已决意亲征,枢密院密议,腊月发兵。卢多逊力谏‘粮草未备,不宜轻动’,实为拖延。曹彬举荐你总筹江南粮运,陛下准,旨意旬日即下。然卢党必全力阻挠,君宜速成海运,以实绩应之。另:秦王近日密会卢多逊,所谈不详,恐对君不利。万事小心。”
绢末,还有一行小字:
“寇准虽年少,然机敏善断,可暂为幕僚助你。此子他日必成大器,宜善用之。”
李晏抬头看向寇准。
少年坦然相对,目光清澈而锐利。
“寇公子可知江南局势?”
“略知一二。”寇准从容道,“漕运改制,牵动朝野;北疆将战,粮草为先;旧案未了,暗流汹涌——大人此刻,如履薄冰。”
“既知是薄冰,为何还来?”
“因为冰下是活水。”寇准微微一笑,“沈先生说,大人所做之事,关乎社稷安危。准虽不才,愿效微力。”
李晏默然片刻,忽然问:“若卢多逊再上疏弹劾我‘擅调官船,劳民伤财’,该如何应对?”
“上疏弹劾,是朝堂手段;大人应对,当用实事。”寇准不假思索,“请大人即刻上表,详陈海运筹备进展,附船坞改制图样、漕工名册、预计运量。同时,将首批改制的三艘海船提前试航,载粮百石,直发登州——船到之日,便是对弹劾最好的回应。”
李晏眼中闪过赞赏。
这少年不仅敏锐,更有胆魄。
“只是,”寇准话锋一转,“此举必激怒卢党,他们或会在粮船途中使绊。海上风浪可御,人心险恶难防。”
“你有何计?”
“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。”寇准走到案前,指向海图,“大人可明面宣称首批粮船腊月初发,实则提前半月,分批北上。每批不过三五艘,走不同航线,即便一路受阻,其余仍可抵达。”
李晏沉吟:“此计虽妙,但若被识破……”
“故需障眼法。”寇准目光灼灼,“请大人大张旗鼓,筹备‘腊月初发’的船队,船要最大,粮要最多,旗号要鲜明。而真正的粮船,扮作商船、渔船,悄然北上。”
“谁来统领暗队?”
寇准拱手:“准愿往。”
李晏一怔:“你?海上凶险……”
“准生于陕州,少时随父行商,曾走黄河漕运,略通舟楫。”寇准坦然,“且准无官身,即便出事,亦不牵连大人。此为其一。”
“其二呢?”
“其二,”少年眼中闪过锐光,“准想亲眼看看,这大宋的漕运,究竟病在何处;这海运新路,又能否真的走通。”
四目相对,李晏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执着——那种明知前路艰险,仍要一往无前的孤勇。
就像当年的自己。
“好。”他终于点头,“但你须答应我两件事。”
“大人请讲。”
“第一,无论发生何事,保全性命为上。”李晏凝视他,“第二,若遇险阻,即刻返航,不可逞强。”
寇准深深一揖:“准谨记。”
当夜,寇准便住进县衙厢房,开始筹划暗队北上的细节。
李晏独坐灯下,给曹彬写密报。
这一次,他不再只报筹备进展,而是直接请求:
“若腊月发兵,请枢密提前密令登、莱二州,准备接应海运粮船。沿途水师,可否暗中护航?”
他知道,这要求已逾县令本分。
但非常之时,当行非常之事。
信写成时,天已微亮。
李晏推开窗,晨风凛冽,带着海水的咸腥。船坞方向传来隐约的号子声,那是新的一天已经开始。
三个月。
不,只剩两个多月了。
他必须在这短短时间里,让二十艘漕船变成海船,让三百船工熟悉风浪,让第一批粮食安然北上。
而暗处,卢多逊的弹劾、秦王的算计、周淳的阻挠,都如影随形。
但这一次,他不再是一个人。
有胡老四那样的老船匠,有张贵那样的边军汉子,有薛韬那样的老臣庇护,现在,又多了一个叫寇准的少年。
李晏望向北方,天际泛起鱼肚白。
那里有烽烟将起,也有希望将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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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第二十一章 完)
【第二十二章预告:寇准暗队悄然北上,途中遭遇“海盗”袭击;周淳突然下令核查漕司账目,意图截断改制银钱;汴京旨意到——李晏擢升两浙路转运判官,总筹海运粮务,但附有一道密令:“若腊月粮未至登州,夺职问罪”;与此同时,雁门关传来急报:契丹前锋已至关下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