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,雨歇云散。
驿馆别院的门被推开,两名秦王府侍卫肃立:“李县令,殿下有请。”
公堂依旧设在县衙二堂,只是今日堂上多了几人——周淳垂手立于秦王左侧,右侧站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文士,李晏认得,那是卢多逊府上的首席幕僚,姓吴。
“李县令,”赵廷美开门见山,“昨夜城西漕工巷发生命案,漕工陈四一家五口,尽数被害。你可知情?”
李晏心头一沉,面色却平静:“下官昨夜被软禁于此,侍卫可作证。”
“本王已问过侍卫,你确未离开。”赵廷美话锋一转,“但王俭王县丞昨夜去了陈家,今晨被人发现溺死于城西水沟。而他怀中,搜出一枚云纹铜符——”
侍从托上一枚铜符,正是沈括所赠。
李晏瞳孔微缩。
“这铜符,”赵廷美缓缓道,“经吴先生辨认,乃是前朝旧物,多用于密谍联络。李县令,你一个七品县令,怎会有此物?”
堂中寂静。
吴先生轻咳一声:“殿下,此符确为旧制。下官在卢相公府中见过类似图样,据说是……是某些暗中结社之人所用。”
这话阴毒,将李晏与“结社”“密谍”勾连,形同谋逆。
李晏抬头:“殿下明鉴。此符乃下官在京时,一位喜好金石的朋友所赠,说是古玩摊上淘来的玩意儿。下官见花纹别致,便随身带着,不知有何禁忌。”
“哦?哪位朋友?”
“沈括,沈存中。”李晏坦然道,“此人精通杂学,好收藏古物,汴京文士圈内皆知。殿下可随意查问。”
赵廷美目光微动。
沈括之名他当然听过,虽无实职,却在士林颇有声望,且与不少朝臣交好。若深究下去,恐牵连甚广。
周淳见状,急忙插话:“殿下,即便铜符来历可释,但王俭携此符夜访命案之家,旋即身死,其中必有蹊跷!下官以为,当彻查李县令与陈四家关系,以及……昨夜是否有同党接应。”
“周判官是说,本官有同党杀人灭口?”李晏反问。
“下官不敢妄断,只是就事论事。”
“好一个就事论事。”李晏忽然向前一步,看向赵廷美,“殿下,下官有一事不明,想请教周判官。”
“讲。”
“昨夜船坞失火,死者身怀秦王府令牌。殿下说要亲查此案,不知可已有眉目?”
周淳脸色一变。
赵廷美淡淡道:“令牌一事,尚在核查。或许是真,或许是伪,或许是有人栽赃——正如那铜符一般。”
“殿下明鉴。”李晏话锋忽转,“但下官却想起另一件事——开宝七年漕渠沉银案,押运官正是当年的开封府判官赵廷美,以及漕司主事卢多逊。”
“放肆!”周淳厉喝,“李晏,你竟敢直呼亲王名讳,攀扯当朝参政!”
“下官只是陈述旧案记载。”李晏不慌不忙,“此案卷宗本存刑部,却于月前不翼而飞。巧的是,不久后,秦王殿下便南下巡视漕运;更巧的是,华亭县库房中,关于此案的漕运文书也同时失踪;最巧的是,知情漕工陈四全家,恰在殿下驾临当夜被杀。”
他一字一句,声音清晰:
“殿下,下官斗胆一问:这一切,是否太过巧合?”
堂中死寂。
赵廷美面色沉静,手指却在案下微微收紧。
吴先生额头见汗,欲开口,却被赵廷美抬手制止。
“李县令,”赵廷美缓缓道,“你可知,诬陷亲王,是何罪过?”
“下官不敢诬陷。”李晏躬身,“下官只是觉得,此案蹊跷甚多,而殿下既亲领查案,当还所有人一个公道——无论是沉银旧案,还是昨夜命案,抑或是船坞纵火案。”
他将三案并提,如三把尖刀,悬于堂上。
周淳冷汗涔涔,吴先生更是面色发白。
他们原以为李晏已是瓮中之鳖,却不料这年轻县令竟敢在亲王面前反将一军,且句句切中要害。
正僵持间,堂外忽然传来喧哗。
“转运使薛韬到——”
所有人都是一怔。
只见薛韬身着常服,面色苍白,在两个仆役搀扶下缓步上堂。他未看周淳,也未看吴先生,只向赵廷美微微躬身:
“老臣病体沉疴,来迟了,请殿下恕罪。”
赵廷美目光深邃:“薛公既在病中,何必亲至?”
“老臣听闻华亭连发命案,牵扯旧案,不敢不来。”薛韬直起身,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,“此乃老臣今晨所得,请殿下过目。”
侍从接过,奉至案前。
赵廷美翻开,只看一眼,面色骤变。
那是另一本漕运记录,字迹、格式与李晏昨夜焚毁的那本一模一样,但内容更为详尽——不仅记载了开宝七年沉银案的押运详情,还附录了当年参与漕工的口供画押,以及一份银箱调包的物证清单。
最致命的是,末页有数行朱批:
“经查,银箱于装船前已遭调换,押运官赵廷美、卢多逊涉嫌疑。然先帝念及骨肉,谕:事止于此,勿再深究。”
朱批末尾,盖着一方小印——开宝御览。
这是太祖皇帝的私印!
赵廷美握着册子的手,指节发白。
他一直以为,当年之事已被彻底掩盖,所有证物、证人都已清理干净。却不料,薛韬手中竟还有这样一份东西。
“薛公,”他声音干涩,“此物从何而来?”
“乃当年漕司一位老吏临终前托付。”薛韬咳嗽两声,“老臣本欲带进棺材,但见今日情势,不得不呈。殿下,有些事……捂不住的。”
堂中落针可闻。
周淳已瘫软在地,吴先生瑟瑟发抖。
李晏心中震撼——他没想到薛韬手中竟有如此铁证,更没想到他会在此刻拿出。
赵廷美沉默良久,忽然笑了。
笑声很轻,却让人毛骨悚然。
“好,好一个‘捂不住’。”他合上册子,看向薛韬,“薛公今日之举,本王记住了。”
“老臣只为真相。”薛韬坦然对视,“殿下,十年前旧案,先帝已了结。今日江南,不宜再生波澜。陛下还在汴京等着殿下的巡视奏报呢。”
这话意味深长——既是提醒赵廷美适可而止,也是暗示:你的一举一动,陛下都看在眼里。
赵廷美闭目片刻,再睁眼时,已恢复平静。
“薛公说得是。”他起身,“本王此来,本为巡视漕运,不料牵连诸多杂事。既如此——船坞失火案,着华亭县自查;漕工命案,由转运使司会同州县审理;至于旧案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既有先帝御批,便依祖制,不再追究。”
言罢,拂袖而去。
周淳连滚爬爬跟上,吴先生也慌忙退出。
堂中只剩李晏与薛韬。
“大人……”李晏欲言又止。
薛韬摆摆手,示意仆役退下,才低声道:“那册子是假的。”
李晏愕然。
“朱批是真,但内容……是老臣今早令人仿写的。”薛韬苦笑,“当年那位老吏确实留了东西,但只有半页残纸,远不足为证。老臣赌的,是秦王不敢深究——因为他比谁都清楚,当年之事若真掀开,会是何等局面。”
“可那御印……”
“那是老臣年轻时,为先帝整理文书时偷偷拓下的。”薛韬长叹,“没想到,今日用在此处。”
李晏怔然。
这位看似温和的老臣,竟有如此胆魄,行此险招。
“李晏,你记住,”薛韬抓住他的手臂,用力极紧,“今日虽暂退秦王,但他绝不会罢休。卢多逊在朝,秦王在野,他们还会再来。你要做的,是在那之前,让海运成势,让此事成为陛下不得不保的国策。”
“下官明白。”
“还有,”薛韬松开手,从怀中取出一枚铁符,“此乃两浙路漕司调船令符。你持此符,可调用漕船二十艘,船工三百人。船坞烧了,就用现成的漕船改!三个月内,我要看到第一批海运粮队北上。”
李晏双手接过铁符,重如千钧。
“大人,那您……”
“老臣该告老了。”薛韬望向堂外天空,“今日之后,江南再无薛韬容身之处。但好在,老夫该做的,都做了。”
他转身,蹒跚离去,背影佝偻,却带着决绝。
李晏立于堂中,手握铁符,久久未动。
窗外,阳光破云而出,照耀着雨后湿润的街巷。
一场风暴似乎过去了。
但他知道,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。
汴京的朝堂、洛阳的王府、江南的官场,无数双眼睛仍在暗中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而他的手中,已握有漕船、船工,还有陛下那“如铁”的圣意。
三个月。
他只有三个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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旁白:
· 李晏
· 赵匡义
· 曹彬
· 田重进
· 杨继业
· 周淳
· 薛韬
· 赵廷美
· 卢多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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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日下午,汴京八百里加急抵华亭。
传旨宦官当众宣诏:
“陛下敕令:秦王赵廷美即日返京,江南漕运事,仍归有司。华亭县令李晏,督海运如故,岁末须有成效。钦此。”
赵廷美接旨时面色如常,当日便启程北返。
周淳暂代转运使的任命,也随之作废。
一场惊涛骇浪,就这样突兀地平息了。
但李晏站在码头,望着秦王船队远去的帆影,心中却无半点轻松。
他想起薛韬临走前那句话:
“这场棋,才刚刚开始。李晏,好自为之。”
秋风掠过江面,寒意渐浓。
李晏紧了紧衣袍,转身走向船坞。
那里,焦木尚未清理,但新的船只,必须马上开始建造。
因为北疆的冬天,就要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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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第二十章 完)
【第二十一章预告:李晏以铁符调船,日夜改制海运漕船;张贵带回杨继业密信,北疆战事一触即发;卢多逊门生再度发难,弹劾李晏“擅调官船”;汴京突然传来消息——陛下欲御驾亲征,而粮草筹备的重担,竟落在了这个七品县令肩上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