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坞余烬未冷,秦王赵廷美已移驾县衙。
二堂改为临时公堂,赵廷美端坐主位,周淳侍立左侧,李晏垂手立于堂下。焦糊气味随晨风飘入,提醒着昨夜那场蹊跷大火。
“李县令,”赵廷美声音平淡,听不出情绪,“船坞失火,焚毁官船三艘,毙命一人。你是地方主官,有何话说?”
“下官失察,甘领罪责。”李晏躬身,“然火起蹊跷,死者怀中藏有火油火镰,显系纵火。下官已命仵作验尸,并封锁现场,请殿下容臣详查。”
“纵火?”周淳插话,“李县令言下之意,是有人故意破坏海运?可死者既为纵火者,为何反葬身火海?莫非……是被人灭口?”
话中机锋,直指李晏可能为掩盖过失而杀人。
李晏面色不变:“下官已查实,死者并非船坞工匠,亦非本县百姓。其左颊有黑痣,衣着考究,怀中所藏火油囊乃军制之物。周判官以为,寻常纵火贼,会用军制火油吗?”
周淳语塞。
赵廷美目光微动:“李县令是说,此事涉及军中之人?”
“下官不敢妄断。”李晏取出一枚铜牌,呈上,“此物从死者腰间暗袋所得,请殿下过目。”
侍从接过铜牌,奉至案前。
那是一枚巴掌大的青铜令牌,正面阴刻虎头,背面两个小字:
洛府
堂中空气骤然凝固。
洛府——洛阳秦王府的简称。这令牌虽非亲王仪制之物,却是王府亲卫或心腹门客的信物,在河南一带,见牌如见秦王。
赵廷美盯着令牌,良久不语。
周淳额头渗出细汗,强笑道:“这……这定是有人栽赃!殿下明鉴,王府之人,怎会来江南纵火?”
“周判官说得是。”赵廷美缓缓开口,将令牌轻放案上,“本王也很好奇,这令牌从何而来。”
他抬眼看向李晏:“李县令,此人既携王府令牌,无论真假,都牵涉本王清誉。此案,本王要亲自过问。”
“殿下,”周淳急道,“此乃地方刑案,按制当由转运使司会同州县……”
“薛韬不是告病了吗?”赵廷美打断他,“既如此,本王暂领其事。周判官,你有异议?”
“下官不敢。”
“那就这么定了。”赵廷美起身,“李县令,你暂卸县务,配合查案。县衙一应事务,由县丞王俭暂代。”
李晏深深一揖:“下官遵命。”
他知道,这是秦王要将此案控于掌中。无论令牌是真是假,无论死者是谁,一旦由秦王亲审,真相便可能被揉捏成任何形状。
而他,已从主官沦为嫌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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旁白:
· 李晏
· 赵匡义
· 曹彬
· 田重进
· 杨继业
· 周淳
· 薛韬
· 赵廷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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退堂后,李晏被“请”至驿馆别院,实为软禁。
院外有秦王府侍卫把守,不得随意出入。张贵等人也被限制行动,不得靠近。
午后,王俭偷偷来访,带来两个消息:
一是薛韬正式上表告老,举荐周淳暂代转运使之职。表章已以六百里加急发往汴京。
二是今晨,县衙库房吏在整理旧档时,发现一批十年前的漕运文书不翼而飞,其中恰有开宝七年漕银转运的押运记录。
“大人,这分明是有人要坐实‘漕渠沉银’旧案与华亭有关!”王俭压低声音,“下官暗中查过,那批文书昨夜还有人见过,今早便没了。守库老吏说,子时前后似乎听到动静,但未敢查看。”
李晏沉默。
秦王刚至,旧案卷宗便在华亭出现;船坞起火,死者身怀秦王府令牌;薛韬突然告病,周淳顺势上位……
这一切若说是巧合,未免太过精巧。
“王县丞,”他忽然道,“你可知县内有一户姓陈的漕工,父子三代都在运河上跑船,老汉叫陈四?”
王俭想了想:“好像有,住在城西漕工巷,去年运粮时翻过船,折了条腿,如今在家养着。”
“你设法去一趟,问问陈家——开宝七年秋天,他们可曾接过一桩特别的押运活儿?运的不是粮,是箱子。”
王俭脸色一变:“大人是说……”
“快去,务必隐秘。”李晏从怀中取出那枚沈括给的云纹铜符,“若遇阻拦,出示此符,或许有用。”
王俭接过铜符,匆匆离去。
李晏独坐窗前,望着院中那棵老槐。
秋风扫过,黄叶纷落。他想起离京前夜,潘美那句没头没尾的话:
“有些事,沉下去容易,浮起来难。但若真浮起来了,便是要见血的。”
如今,沉银旧案正在浮起。
而血,已经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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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夜,王俭未归。
李晏等到三更,心中渐沉。正要唤人打探,院门忽然轻响,一个黑影翻墙而入,落地无声。
是张贵。
“大人,”他浑身湿透,显然冒雨潜行而来,“出事了。王县丞去了漕工巷,进了陈四家,至今未出。某刚才摸过去,见那巷子前后都有生面孔守着,像是……禁军装扮。”
李晏心头一紧:“陈家呢?”
“门窗紧闭,无灯火,也无动静。”张贵声音发涩,“某绕到后墙,闻到一股血腥味。”
“你进去了?”
“没敢。”张贵摇头,“那些人盯得太紧。但某在巷口守了半个时辰,见一辆板车从陈家后门推出,上面盖着草席,席下……似是人形。”
李晏闭目。
他最担心的事,还是发生了。
“还有,”张贵从怀中取出一本油布包裹的册子,“这是某在陈家院墙外捡到的,压在排水砖下,像是有人故意藏的。”
李晏接过,就着微光翻开。
册子纸质陈旧,墨迹泛黄,是十年前的漕运押运记录。其中一页,赫然记载:
“开宝七年八月廿三,漕船丙字十七号,承运内库银箱五十,押运官赵廷美、卢多逊,船工陈大膀(陈四之父)……”
后面还有数行小字,记着银箱尺寸、重量、封条式样,以及一行朱笔批注:
“至汴口,夜半浪急,船倾。打捞得银箱十,余四十箱沉没。押运官报:风浪所致。”
字迹工整,却隐隐颤抖,仿佛书写者心怀恐惧。
李晏翻到末页,见空白处有一行歪斜字迹,墨色较新,似是不久前所添:
“爹说那晚无风无浪,是有人凿船。银箱落水时,箱盖已开,里面是石头。真的银子,早在装船时就换了……”
后面墨迹模糊,似被水渍晕染。
李晏合上册子,指尖冰凉。
这不是意外沉船,而是监守自盗。五十万两内帑银,在装船时便被调包,沉入渠底的只是石头。而押运官赵廷美、卢多逊,要么是同谋,要么是事后遮掩。
难怪此案十年未破。
难怪卷宗会不翼而飞。
难怪秦王要亲临江南——他不是来巡视漕运,是来抹掉最后的痕迹。
“大人,现在怎么办?”张贵低声道,“某等兄弟都在暗处候着,只要大人一声令下……”
“不可。”李晏摇头,“秦王侍卫皆百战精锐,你们十二人拼不过。况且一旦动手,便是谋逆大罪。”
“难道坐以待毙?”
李晏望向窗外沉沉夜色。
雨又下了起来,敲打着窗棂。他想起曹彬那封密函,想起薛韬那句“海运船队必须如期北上”,想起杨继业派张贵南下时那句“粮道乃性命所系”。
不能折在这里。
至少,在海运未成、北疆未稳之前,不能折。
“张贵,你听好。”他转身,目光灼灼,“我要你做三件事。”
“大人吩咐。”
“第一,你即刻出城,去苏州见薛韬,将此册交给他,告诉他秦王已动手,请他务必保全自己,以待时机。”
“第二,派人北上,分两路:一路往汴京找沈括,一路往代州见杨继业将军,将江南情势如实相告。记住,走小路,避开官道。”
“第三,”李晏从枕下取出那封“圣意如铁”的密函,递给张贵,“此物你贴身藏着。若我……若我有不测,你便持此函直闯枢密院,面见曹彬。告诉他,李晏有负圣恩,但海运事,不可废。”
张贵单膝跪地,双手接过密函,虎目泛红:“大人,某定不辱命!”
“去吧。”李晏扶起他,“记住,你们是边军精锐,战场在沙场,不在官场。保全有用之身,将来北疆还需你们杀敌。”
张贵重重磕了个头,翻身出窗,消失在雨夜中。
李晏独坐灯下,将那份漕运记录一页页撕碎,投入炭盆。
火苗窜起,吞噬墨迹,也将那段血腥往事化为灰烬。
但他知道,有些事烧不掉。
正如那沉入渠底的四十万两白银,看似湮没,实则一直压在无数人心头,压在大宋朝堂的暗处,压成一道随时可能溃决的堤。
如今,这道堤快要裂了。
而他,恰站在裂缝中央。
窗外传来脚步声,侍卫换岗的号令隐隐可闻。
李晏吹熄烛火,和衣躺下。
明日,秦王必定会提审他。关于令牌,关于死者,关于那本刚刚化为灰烬的册子。
他需要想好每一句应对,每一个表情,甚至每一次呼吸的节奏。
在这场博弈中,他已失先手,但未全盘皆输。
至少,那三艘海船虽毁,船匠还在,图纸还在,张贵已送出的密报还在。
还有,陛下那“如铁”的圣意。
还有,北疆那十万等待粮秣的将士。
想到这里,李晏缓缓睁开眼,望向无边的黑暗。
雨声淅沥,如泣如诉。
但他心中,反而一片清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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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第十九章 完)
【第二十章预告:秦王升堂问案,李晏巧妙周旋;周淳搜出“证物”,指认李晏私藏沉银案卷;薛韬突然现身,呈上关键证据;汴京八百里加急至——陛下诏令:“秦王即日返京,江南漕运事,仍归有司。”风暴暂歇,暗流未止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