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运使司衙门设在苏州,李晏夤夜乘船溯江而上,至胥门码头时,已近亥时。
秋雨绵绵,运河两岸灯火寥落。李晏只带一名亲随,披蓑戴笠,踏着湿滑的石阶叩响了转运使司偏门。
门房是个老吏,见是华亭县令,有些讶异,却未多问,径直引他穿过回廊,至一处僻静书房。
“李县令稍候,大人正在见客。”
李晏点头,立于廊下。雨声淅沥,隐约可闻书房内谈话声:
“……秦王南巡,非同小可。沿途州县务必谨慎,凡有涉及旧案、旧人、旧事者,一律暂缓。”声音苍老,应是薛韬。
另一人声音年轻些:“可华亭那边,李晏仍在暗中筹备海运,周判官已发函质问……”
“周淳是周淳,李晏是李晏。”薛韬打断道,“陛下既有密旨给李晏,你我便当做不知。至于秦王巡视——做好该做的即可。”
“那‘那件事’……”
“慎言。”薛韬声音骤冷,“你只管办好漕司本职,其余勿问。”
片刻,书房门开,一名青袍属官低头退出,匆匆离去。
老吏这才入内通报,旋即引李晏进屋。
书房简朴,只一桌、一榻、两架书。薛韬年约五旬,须发花白,坐于灯下,手中握着一卷账册,抬眼看来:
“李县令冒雨夜访,必有要事。”
“下官叨扰。”李晏躬身,“实因秦王殿下不日将抵华亭,海运筹备遇阻,特来请教。”
薛韬放下账册,示意他坐下:“周淳为难你了?”
“周判官依制行事,下官无话可说。只是中书门下敕令‘详议缓行’,秦王又亲临,海运事……恐将搁置。”
薛韬沉默片刻,起身踱至窗边:“李晏,你可知老夫在这漕司之位,已坐了八年?”
“下官略有耳闻。”
“八年里,老夫亲见漕渠淤塞日重,修河银逐年递增,漕粮损耗从十一涨至十五。”薛韬转身,目光如烛,“老夫岂不知海运可为?然漕运牵扯多少衙门、多少官吏、多少世家?牵一发,动全身。”
“所以大人默许下官试行?”
“不是默许。”薛韬摇头,“是老夫也想看看,你这年轻人,能走到哪一步。”
他走回案前,抽出一封密函:“三日前,曹枢密密信至。信中说,北疆战云已聚,今冬明春必有一战。军粮转运,快一日,便多一分胜算。”
李晏心头一震。
“陛下将你置于此局,是因你无根基、无牵绊,可做他人不敢做之事。”薛韬直视他,“但你也需明白,若无根基,便易被连根拔起。”
“下官明白。”
“你不明白。”薛韬忽然压低声音,“秦王此来,表面巡视漕运,实则另有所图。”
李晏屏息。
“十日前,刑部‘漕渠沉银’案卷失窃,当夜,秦王密遣心腹离京。”薛韬一字一句,“那人南下途中,在徐州与周淳的人有过接触。而周淳赴任前,曾三入秦王府。”
烛火跳动,映得薛韬面容半明半暗。
“老夫怀疑,秦王南巡,与旧案重有关联。而你推行海运,触及运河沿岸无数利益,正给了他们一个插手江南的由头。”
李晏后背渗出冷汗。
若真如此,他不仅是在推行新政,更是在无意中撞破了一场蓄谋十年的棋局。
“大人,下官该如何应对?”
“两条路。”薛韬伸出两指,“其一,暂缓海运,待秦王离去后再行。此为稳妥之计,但战机不等人,北疆将士等不起。”
“其二呢?”
“其二,”薛韬目光锐利,“你继续暗中筹备,但须做得滴水不漏。秦王在华亭期间,所有船匠、漕工不得聚集,船坞明松暗紧。至于周淳——老夫会设法牵制。”
李晏起身,深揖:“谢大人指点。”
“不必谢我。”薛韬疲惫地摆摆手,“老夫助你,非为你,是为北疆那十万将士,为江南这百万漕户。你且记住——无论发生何事,海运船队必须如期北上。这是死令。”
“下官遵命。”
辞别薛韬,雨势渐大。
李晏登船返程,立于船头,蓑衣尽湿。运河两岸黑暗如墨,唯有船头灯笼一点微光,在雨中飘摇。
他想起薛韬最后那句话:
“江南这场雨,怕是要下很久了。李晏,你好自为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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旁白:
· 李晏
· 赵匡义
· 曹彬
· 田重进
· 杨继业
· 周淳
· 薛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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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,秦王仪仗抵华亭。
旌旗蔽日,车马如龙。周淳率两浙路大小官员郊迎十里,唯独转运使薛韬称病未至。
赵廷美年约三旬,身着亲王常服,面容俊朗,眉宇间却带着久居高位者的疏离。他于临时设帐处受众人拜见,目光扫过,在李晏身上稍作停留。
“这位便是华亭县令李晏?”
“下官参见秦王殿下。”
赵廷美颔首:“听闻你在华试行海运,颇有胆识。本王此行,正要一观究竟。”
“下官惭愧,海运尚在筹备,未成规模。”
“无妨。”赵廷美微微一笑,“漕运之事,关乎国本,谨慎些好。明日,便请李县令陪本王巡视漕渠、船坞,如何?”
“下官遵命。”
当夜,李晏密召张贵。
“船坞那边,安排得如何?”
“按大人吩咐,三艘新船已移至隐蔽河汊,船坞内只留旧船。”张贵道,“杨将军派来的兄弟分作三班,日夜看守。只是……”
“说。”
“秦王的随从里,有几人眼神不正,一直在打听船坞位置。其中一人,正是某上次所见——秦王府那个面有黑痣的。”
李晏沉默。
秦王此行果然不止于“巡视”。
“加派人手,守住河汊入口。若有人强闯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可示警驱离,但勿伤人命。”
“若他们硬闯呢?”
李晏抬眼:“那便按‘擅闯官营重地’论处。记住,你们是县衙雇来的护卫,不识什么秦王、周判官,只认县衙令牌。”
张贵眼中精光一闪:“某明白了。”
子夜时分,李晏刚欲歇息,忽闻远处传来嘈杂人声,隐约夹杂着呼喊:
“走水了——!”
他推窗望去,城南方向火光冲天,浓烟滚滚。
正是船坞所在!
李晏抓起外袍冲出县衙,却见王俭踉跄奔来,面如土色:
“大人!船坞起火,三艘新船……全烧起来了!”
“什么?!”李晏脑中嗡的一声,“不是已移走了吗?”
“移走了两艘,还有一艘正在试装舵具,来不及……”王俭哭丧着脸,“火势太猛,根本救不了!”
李晏翻身上马,疾驰而去。
至船坞时,火光已映红半边天。三艘新造海船只剩焦黑骨架,噼啪作响。漕工、衙役徒劳地泼水,火势却毫无减弱。
周淳早已赶到,正指挥救火,见李晏来,沉声道:“李县令,这便是你筹备的海运?船未出海,先焚于岸,传出去岂非笑话!”
李晏不理他,冲入火场边缘,拽住一个满脸烟灰的船匠:“火从何处起?”
“不、不知……小的们都在干活,忽听后舱爆响,火就蹿起来了……”
“后舱?”李晏心头一紧。
那艘船上,存放着新式海舵的图样和刚铸好的铜舵机!
他正要再问,忽听有人惊呼:“水里有人!”
几个漕工从河边拖上一具尸体,身着黑衣,已无气息。张贵蹲身检查,抬头时面色凝重:
“大人,此人怀中藏有火镰、火油囊,左颊……有颗黑痣。”
李晏浑身冰冷。
他认得那张脸——正是秦王府那个耳目。
可此人为何会死在火场?是纵火失手,还是……
“李县令,”周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船坞失火,人命关天。此人身份不明,死状蹊跷,本官须即刻彻查。还请李县令暂交县衙事务,配合调查。”
这话一出,周围瞬间寂静。
所有目光都投向李晏。
火光映照下,周淳的面容半明半暗,眼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冷意。
李晏知道,这不是意外。
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。烧船、死人、调查——每一步都将他逼向绝境。一旦交权,海运筹备将彻底停滞,而他也可能被扣上“失职致灾”甚至“杀人灭口”的罪名。
他缓缓转身,面对周淳。
正要开口,一骑快马冲破人群,驿卒滚鞍下马,高举一封火漆密函:
“汴京六百里加急——枢密院直送华亭县令李晏!”
满场俱寂。
李晏接过密函,拆开。信笺上只有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,墨迹淋漓,似带着北疆风沙的凛冽:
圣意如铁
落款处,一枚朱红小印——曹彬私章。
他抬起头,看向周淳,将信笺缓缓举起:
“周判官,陛下的旨意是‘速行’。船烧了,可以再造;但圣命,不可违。”
火光冲天,夜雨忽至。
雨点击打在焦木上,蒸起团团白汽。李晏立在雨火之间,手握那封仅四字的密函,如一尊沉默的礁石。
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再无退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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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第十八章 完)
【第十九章预告:秦王亲自过问船坞失火案;死者身份曝光,牵出秦王府旧案;薛韬突然称病告老,周淳暂代转运使之职;李晏得密报——消失的“漕渠沉银”案卷,竟出现在华亭县一户漕工家中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