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周淳抵达华亭那日,秋雨初霁。
转运判官的仪仗虽不显赫,但两浙路各州县皆派属官相迎,码头上车马簇拥,一时竟比李晏这个县令回任时热闹数倍。
李晏率县衙属员立于人群前列,见那官船靠岸,船头立着一人,年约三十,白面微须,着青色官袍,正是周淳。
“李县令,”周淳下船,拱手含笑,“久仰。在汴京时便听闻李县令锐意革新,今日得见,果然不凡。”
言语客气,眼中却无笑意。
“周判官远来辛苦。”李晏还礼,“县衙已备薄宴,为判官洗尘。”
“不急。”周淳摆手,“漕运改制乃朝廷大事,既奉转运使之命‘合议’,当先公后私。明日辰时,便请华亭县漕司、船坞、仓廪主事齐集,共商章程,如何?”
“下官遵命。”
四目相对,一触即分。
当夜,李晏召张贵密谈。
“那些秦王府的耳目,近日有何动静?”
“收敛了些,但未撤走。”张贵低声道,“某暗中查过,他们在城南租了一处院落,共八人,白日分头打探,夜间聚议。昨日有人快马离县,似是往北去报信。”
北去,是往汴京,还是往秦王所在的洛阳?
李晏沉吟:“周淳抵达前,可有人与他接触?”
“有。”张贵肯定道,“三日前,有一商船靠岸,下来个管事模样的人,直入周淳所居驿馆,半个时辰方出。某跟踪那人至码头,见他登船后即扬帆北上——那船吃水颇深,不似寻常商船。”
“可看清船号?”
“船身无号,但桅杆上有面小旗,绣金色鲤鱼。”
金鲤旗……
李晏心头一动。他记得沈括说过,洛阳秦王府有支私船队,专走运河,旗号正是“金鲤”。
“此事勿再深查。”他嘱咐张贵,“你等继续暗中护卫船坞,尤其那三艘新造的海船,绝不能有失。”
“大人放心。”张贵咧嘴,“有某等在,苍蝇也飞不进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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旁白:
· 李晏
· 赵匡义
· 曹彬
· 田重进
· 杨继业
· 周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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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辰时,县衙二堂。
两浙路漕司、华亭县衙、船坞工匠、漕帮头目济济一堂。周淳坐主位,李晏陪坐左侧。
“诸位,”周淳开门见山,“漕运改海运,事关国计民生,不可不慎。本官奉转运使之命前来,非为阻挠革新,实为查缺补漏,保万无一失。”
他取出一卷文书:“此乃漕司历年漕运案卷,仅去岁一年,运河翻船、漕粮霉变、役夫死伤之数,便触目惊心。海运风波更险,若贸然行事,恐酿大祸。”
堂下众人屏息。
李晏平静道:“周判官所言甚是。正因漕运积弊已深,下官才奏请改制。海运虽险,然松江船匠新制‘沙船’,底平舱阔,吃水浅而载量大,可御风浪。且江南舵工熟知东海潮信、季风规律,若航线得宜,损耗可控。”
“哦?”周淳挑眉,“李县令如此笃定,可是已试航过?”
“上月已试航两艘,自松江口至明州,往返无恙。”
“两艘小船,近海短程,岂能与满载漕粮、远赴登莱相比?”周淳摇头,“况且,漕工数千户,世代依运河为生。若改海运,船工、纤夫、闸夫何以为继?此民生大事,李县令可曾思量?”
这话戳中了要害。
堂下漕帮头目们顿时骚动,有人高声道:“判官大人明鉴!我等祖辈都在运河上讨生活,若改走海上,这身本事用不上不说,家里老小谁养活?”
“是啊,海上风大浪急,万一有个闪失……”
李晏起身:“诸位稍安。改制非一日之功,首批海运仅三成漕粮,运河仍走七成,漕工生计不受大碍。且海运需船工、舵手、缭手,正需诸位好手。县衙已拟章程,愿走海运者,工钱加三成,若有伤残,县衙抚恤。”
堂中稍静。
周淳却笑了:“李县令真是慷慨。只是这加薪、抚恤之银,从何而出?莫非要从漕粮损耗中扣减?还是……要加征于民?”
这话阴毒,直指李晏可能损公肥私,或加重百姓负担。
李晏深吸一口气:“下官已核算过,海运若成,岁省修河银、减省漕船损耗,足可覆盖加薪抚恤之费,无须加征分毫。账册在此,请判官过目。”
他示意王俭呈上账簿。
周淳却看也不看,只淡淡道:“账目之事,非本官所长。然漕运改制,牵涉多方,岂能凭一县账册定夺?依制,当由转运使司详核,再报户部、工部,乃至中书门下议定。”
堂中气氛骤冷。
这话意思很明白:你李晏说了不算,甚至转运使说了也不算,得汴京朝廷说了算。而“中书门下”四字,更是暗示——此事卢多逊相公那一关,你过不去。
李晏正欲开口,堂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。
一名驿卒浑身湿透,闯了进来:“报——汴京六百里加急文书!”
堂中众人皆惊。
周淳接过文书,拆开一看,面色微变。他抬眼看向李晏,眼神复杂,缓缓道:
“中书门下敕令:漕运改制事,着两浙路详议缓行。另,秦王殿下奉旨巡视江南漕运,旬日即至华亭。沿途州县,务须妥善迎候,不得有误。”
“秦王”二字一出,满堂死寂。
李晏怔在原地。
秦王赵廷美,陛下亲弟,当朝最显赫的亲王,竟在此时南下巡视漕运?
而那份“详议缓行”的敕令,更如一道无形枷锁,将他这数月的筹划尽数冻结。
周淳收起文书,起身道:“李县令,看来此事确需从长计议了。今日便到此吧。”
他走到李晏身边,压低声音,只用两人能听见的音量:
“李县令,汴京的水,比你想象的深。有些事,不是一腔热血就能办成的。好自为之。”
言罢,拂袖而去。
堂中众人面面相觑,陆续散去。
只剩李晏一人立在空荡的二堂,窗外秋雨又起,淅淅沥沥,敲打着青石板。
张贵悄然入内:“大人……”
“船坞那边如何?”
“一切如常。但某刚得消息,”张贵声音沉重,“汴京传来风声——潘美潘帅因‘宿卫失察’被贬出京,赴河阳节度使。而刑部库房……‘漕渠沉银’案的全部卷宗,昨夜不翼而飞。”
李晏霍然转身。
潘美被贬,案卷失窃,秦王南下。
这三件事看似无关,却如三根丝线,在某个看不见的暗处悄然系紧,最终都指向江南,指向华亭,指向他正在推行的海运改制。
“大人,如今我们……”
“按原计划行事。”李晏打断他,声音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,“船继续造,人继续练,海运筹备一刻不停。”
“可秦王将至,中书门下又有敕令……”
“秦王巡视的是‘漕运’,不是‘海运’。”李晏走到窗边,望向雨幕中的码头,“至于敕令——陛下给我的旨意是‘速行’。君命在前,臣不敢违。”
张贵肃然抱拳:“某明白了。”
“还有一事。”李晏转身,“你选两个机灵的兄弟,暗中盯着周淳。我要知道他每日见谁、收谁的信、派谁出城。”
“是!”
张贵领命离去。
李晏独自站在二堂,听着雨声。
他知道,从今日起,一切已摆上明面。
秦王、卢多逊、周淳……一张大网正从汴京铺向江南。而他,就像网中的鱼,看似无处可逃。
但他还记得曹彬密函中那句话:
“江南转运使薛韬,可用。”
这位一直沉默的转运使,在这场博弈中,究竟会站在哪一边?
还有那位即将南下的秦王赵廷美——十年前“漕渠沉银”案的督办者,今日亲临江南,真的只为“巡视漕运”吗?
雨越下越大。
李晏推开堂门,走入雨中。
他需要去见一个人——那位深居简出、却手握两浙漕运实权的转运使,薛韬。
而这场雨,或许能掩盖许多踪迹,也能洗净许多迷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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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第十七章 完)
【第十八章预告:李晏夜访转运使薛韬,得知惊人内情;秦王仪仗抵达华亭,周淳率众郊迎;船坞深夜起火,三艘新造海船危在旦夕;汴京密信再到,曹彬亲笔仅四字——“圣意如铁”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