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晏返回华亭已是五日后的黄昏。
松江口的风带着咸湿气息,码头依旧繁忙,漕船如林。但当他踏上县衙台阶时,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——衙役们的目光躲闪,书吏们低声交谈戛然而止。
“大人,”县丞王俭迎出,面色为难,“您可算回来了。”
“出什么事了?”
“转运使司来了公文,”王俭递上一纸文书,“说漕粮改制事关重大,须经‘漕司合议’,令我等暂缓施行,待……待转运判官到任后共商。”
李晏接过公文,落款处赫然盖着两浙路转运使司大印,签发者却是新任转运判官——周淳。
他记得这个名字。离京前沈括曾提过:周淳,卢多逊门生,原任开封府推官,今外放江南。
“何时到任?”
“据说已在路上,三五日即到。”王俭压低声音,“大人,还有一事……码头上这两日多了些生面孔,专盯着咱们试造的海船。”
李晏将公文收起:“知道了。传令下去,明日卯时,召集所有漕工、船匠,我要训话。”
“可这公文……”
“陛下旨意是‘速行’。”李晏看向王俭,“王县丞,你是华亭的老人,当知松江漕弊已深。海运成败,关乎万千民生。”
王俭沉默片刻,躬身:“下官明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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旁白:
· 李晏
· 赵匡义
· 曹彬
· 田重进
· 杨继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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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夜,李晏独坐书房,摊开曹彬密函与转运使司公文。
一令一行,一暗一明,如两股相逆的暗流在他掌中交锋。周淳尚未到任,便先发制人,这背后若无人授意,绝无可能。
窗外忽有轻响。
李晏警醒,吹熄烛火,隐于窗侧。只见一道黑影掠过院墙,身手矫健,直奔后衙库房——那里存放着海运图册与新式舵具的样图。
他悄然跟上。
黑影撬开库房门锁,闪身而入。李晏待其入内,猛地推门,火折一亮:“何人敢夜闯县衙!”
那人转身,竟是个二十余岁的精壮汉子,面容粗犷,不似寻常盗贼。见行迹败露,也不慌张,反而抱拳:“可是李县令?某乃杨继业将军麾下亲兵,张贵。”
“杨将军?”李晏一怔。
杨继业,北汉降将,如今任代州刺史,镇守雁门关。其名威震北疆,怎会派人到江南?
张贵从怀中取出一枚虎头铜牌:“将军听闻李县令欲改海运,特命某南下,助大人一臂之力。”
铜牌确为边军信物,刻“雁门杨”三字。
“杨将军远在代州,如何知晓江南漕运之事?”
“将军说,漕运改,则北疆军粮运输可快十日。”张贵目光炯炯,“契丹今秋频繁调兵,云州、应州皆有异动。大战或将起,粮道乃性命所系。将军嘱某:江南若有阻海运者,可视同通敌。”
李晏心中震动。
曹彬在北,杨继业在西,两位边帅竟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江南漕运。这已不只是“关乎北伐大局”,而是实实在在的军国要务。
“你如何找到这里?”
“某三日前抵华亭,本欲直见大人,却见县衙四周有人窥探。”张贵低声道,“那些人身手不似常人,倒像……禁军出身。”
禁军?
李晏想起潘美。执掌宫禁宿卫的,正是这位老帅。
“你可看清样貌?”
“为首者面白无须,左颊有颗黑痣。”张贵顿了顿,“某在汴京时曾见过此人——在秦王府当值。”
秦王府!
这三个字如冰锥刺入心中。赵廷美的人,竟已到了华亭。
“他们还做了什么?”
“白日混在漕工中打探,夜间试图接近船坞。”张贵道,“某昨夜擒住一人,逼问之下,他只说奉命‘察看海运虚实’,其余不肯吐露。”
李晏沉默良久。
周淳将至,秦王耳目已至,而自己手中除了一纸密旨、一枚先斩后奏之权,并无多少实兵。县衙差役对付寻常盗匪尚可,若要应对这些训练有素之人……
“张贵,”他忽然道,“杨将军派你来,带了多少人?”
“连某在内,十二人,皆边军精锐。”张贵咧嘴一笑,“大人放心,若真动起手来,二三十个禁军,某还不放在眼里。”
李晏却笑不出来。
这不是江湖械斗,而是朝堂博弈在江南的延伸。今日若动手,明日就可能引来更大风波。
“你先带人暗中护卫船坞、码头,尤其是新造的海船。”他沉吟道,“非到万不得已,不可暴露身份。至于那些耳目……我自有计较。”
张贵抱拳领命,如来时般悄然离去。
李晏重重点燃烛火,铺纸研墨。
他须立即给曹彬去信,禀报江南情势。但落笔时,却想起沈括那句“奏报直送枢密院曹彬处,不经三省”——这信道,真能安然送达汴京吗?
还有杨继业。
这位镇守雁门的虎将,为何绕过枢密院,直接派人南下?是曹彬授意,还是边将自发的担忧?
窗外传来更鼓声。
二更天了。
李晏搁下笔,推开窗。夜色中的华亭县静谧安详,松江水声隐约可闻。但这平静之下,暗涌已越来越急。
他想起离京那日,沈括最后的叮嘱:
“江南官场,如松江潮汐,表面平静,底下却有逆流、暗涡。行船者若不识水性,顷刻便覆。”
如今,他这艘船已驶入潮汐深处。
前有周淳代表的转运使司明面阻挠,后有秦王耳目暗中窥探;上有陛下与枢密院的期待,下有边关将士的托付。
而他手中,除了一腔孤勇,便只有那十二个边军,以及一枚不知能否兑现的“先斩后奏”之权。
江风入窗,烛火摇曳。
李晏闭上眼,脑海中浮现出垂拱殿的威严、沈宅书房的密谈、田重进铁般的目光,还有张贵那句“大战或将起”。
他知道,自己已无路可退。
不仅是为华亭一县,也不仅是为漕运改制。
而是为那北疆即将燃起的烽火,为那十万将士可能因粮秣延误而付出的性命。
“来人。”他忽然开口。
值夜衙役推门而入:“大人?”
“传令:明日卯时训话照旧。另,让王县丞准备一份详册——县内所有可造海船的船匠、所有熟识海路的舵工、所有愿走海运的漕户,三日内,我要看到名册。”
“是!”
衙役退下后,李晏重新提笔。
这一次,他不再犹豫,写下给曹彬的密报。在末尾,他添了一行小字:
“江南水浑,恐有蛟龙藏匿。晏当竭尽全力,保海运通畅。若事有不测,望枢密早做筹谋。”
他封好信函,唤来亲信老仆:“此信你亲自送往汴京,面交沈括先生。记住,途中若有变故,宁可毁信,不可落入他人之手。”
老仆郑重接过,消失在夜色中。
李晏独坐灯下,直到东方既白。
当第一缕晨光照进书房时,他起身整衣,推开房门。
码头的方向,人声渐起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而一场无声的较量,也即将在这江南水乡拉开序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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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第十六章 完)
【第十七章预告:周淳到任,漕司合议上公然发难;秦王耳目夜探船坞,与张贵等人正面冲突;汴京传来惊人消息——潘美突以“宿卫失察”被贬出京,而“漕渠沉银”案卷宗,竟从刑部库房不翼而飞……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