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宅位于城南榆林巷，门庭素朴。
李晏叩门时，掌心仍残留着垂拱殿的寒意。门开处，沈括亲自迎出，见他神色，也不多问，径直引入书房。
炭火正旺，驱散了清晨的冷意。
“见到陛下了？”沈括屏退仆役，掩上门。
“见到了。”李晏解下外袍，“旨意已下，华亭漕粮三成改海运，为期一年。”
沈括斟茶的手顿了顿：“这是明旨？”
“是。”李晏接过茶盏，“但陛下另嘱——此事不得张扬，奏报直送枢密院曹彬处，不经三省。”
茶盏轻轻落在案上。
沈括沉默良久，才低声道：“那你可知，这意味着什么？”
“意味着我不再只是县令，”李晏声音干涩，“更成了陛下与枢密院之间的一枚暗子。”
“不止。”沈括起身，从书架夹层取出一卷舆图，在案上铺开，“你看——华亭、登州、莱州、幽燕。”
他的指尖划过长江口，沿海北上，停在幽云十六州的轮廓上。
“若漕粮改海运成，粮船从华亭直发登、莱，再经陆路北上，比从汴京转运快半月有余。”沈括抬眼，“今春曹彬已密赴河北巡边，北院大王耶律休哥也在整军。两国看似平静，实则……”
话未尽，李晏已觉寒意彻骨。
他原以为这只是漕运革新，却不想牵动的是北伐大略。而陛下将他置于此局，究竟是赏识，还是试炼？抑或——只是一着随时可弃的闲棋？
“沈兄，”李晏忽然道，“你在信中提过，卢多逊与秦王过从甚密。”
沈括神色微凝：“此事你从何处得知？”
“信是你写的。”
“我写的是‘卢多逊以翰林学士擢参知政事，宠遇日隆’。”沈括一字一句道，“后面那句，‘与秦王过从甚密’——不在我信中。”
李晏如遭冰水浇顶。
那封信他反复看过数遍，字句早已刻在心中。此刻细想，信纸边缘的磨损、字迹中途微妙的转折……
“信被篡改过？”
“至少被添过。”沈括压低声音，“你可知昨夜潘美为何寻你？”
“他警告我慎言。”
“那是护你。”沈括走到窗边，透过窗纸缝隙看向巷口，“潘美虽已卸枢密院职，仍掌宫禁宿卫。他若亲自登门，只说明一事——有人已盯上你了。”
“谁？”
沈括未答，反问道：“你可知‘漕渠沉银’旧案？”
李晏摇头。
“开宝七年，先帝征南唐前，曾密运内帑银五十万两至汴口，拟充军资。不料漕船夜半倾覆，银箱沉入渠底，打捞月余，只得十万两。”沈括声音愈低，“当时督办此事的，是开封府判官赵廷美——如今的秦王，以及时任漕司主事的……卢多逊。”
书房内炭火噼啪。
李晏忽然想起昨日潘美离去前的最后一瞥，那眼中复杂的情绪——不是警告，更像是某种提醒。
“此案后来如何？”
“不了了之。四十万两官银，尽数湮没淤泥。”沈括转身，“但去岁冬，汴口清淤的民夫捞出三锭锈银，刻有内库印记。”
“然后？”
“然后那三名民夫当夜暴毙，锈银不知所踪。”沈括直视李晏，“此案已封存十年，为何此刻重现？又为何与你这江南县令扯上关联？”
李晏怔住。
他想起陛下的旨意——“奏报直送枢密院曹彬处，不经三省”。为何要绕过中书门下？是防着谁？卢多逊？还是卢多逊背后那位“过从甚密”的秦王？
“沈兄是说……有人欲借旧案生事？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沈括摇头，“我只知，自那三锭锈银出现后，汴京城暗处就多了许多眼睛。而你——一个提出漕运改制的县令，恰好在这时被召入京。”
窗外忽有马蹄声过巷，由远及近，又渐远。
两人同时噤声。
待蹄声彻底消失，沈括才缓缓道：“李晏，你现在有两条路。一是称病请辞，回华亭做你的太平县令，海运之事徐徐图之——或许可保平安。”
“第二条呢？”
“领旨办事，但须明白：从今日起，你走的每一步，都可能踏在暗桩上。漕运成败，关乎北伐大局；而你本人，”沈括顿了顿，“或许还关乎一场十年前就该了结的旧案。”
李晏走到案边，看向那幅舆图。
江南水网、海运航线、北疆烽燧……一条无形的线将它们串联起来，而华亭，正是起点。
他想起离任那日，松江百姓相送的场面；想起漕工们听说可改海运时眼中的期盼；也想起垂拱殿上，陛下那句“朕给你一年”。
“我选第二条。”他说。
沈括似早有所料，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符：“此物你收好。若遇急事，可至城西大相国寺后巷‘陈家书铺’，出示此符，自有人接应。”
铜符温润，刻着云纹，无字。
“沈兄，”李晏接过铜符，忽然问，“你究竟是何人？为何知晓这许多秘事？”
沈括笑了笑，笑意未达眼底：“我不过是个喜好杂学的闲散人罢了。这些事……等你在这汴京待久了，自然也会知道。”
他推开书房门，晨光涌入。
“去吧。曹彬的密令，今日午前必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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旁白：
· 李晏
· 赵匡义
· 曹彬
· 田重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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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晏离开沈宅时，日头已高。
榆林巷安静如常，卖炊饼的吆喝声远远传来，市井气息扑面。但他知道，这平静之下，暗流已开始涌动。
马车驶回借住的宅院。
甫入院门，老仆便迎上来：“大人，有客来访，已候了半个时辰。”
“何人？”
“未通姓名，只说是枢密院来的。”
李晏整了整衣冠，步入正厅。
厅中坐着一人，身着寻常青袍，约莫四十余岁，面容刚毅，腰间佩刀。见李晏进来，起身抱拳：“可是李县令？某乃枢密院承旨田重进。”
田重进！
李晏心中一震——此人是曹彬麾下心腹将领，曾随征北汉，以骁勇善战闻名。竟亲自来传令？
“下官正是。”李晏还礼，“不知田承旨亲临，有失远迎。”
“不必多礼。”田重进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函，“曹枢密亲笔，嘱某当面交付。”
李晏双手接过。火漆上压着枢密院印，完好无损。
“此外，曹枢密口谕。”田重进压低声音，“海运之事，陛下既已定夺，当速行。然江南官场盘根错节，若有阻挠者——”
他顿了顿，一字一句道：
“可先斩后奏。”
李晏霍然抬头。
田重进目光如铁：“李县令，曹枢密还有一句话让某转告：十年前沉于漕渠的，是银子；十年后若再沉，可能就是人了。你好自为之。”
言罢，抱拳一礼，转身离去。
厅中只剩李晏一人。
他握着那封密函，觉得重若千钧。
先斩后奏之权……这已不是寻常差遣，而是授生杀予夺之柄。曹彬将此权给他，是信任，也是将他彻底推上了风口浪尖。
窗外忽有风起，卷落枯叶数片。
李晏走到院中，展开密函。曹彬的字迹刚劲如刀，仅寥寥数行：
“华亭漕运改制，关乎北疆大计。江南转运使薛韬，可用；其余官吏，慎察。若有异动，速报。另：闻漕渠旧事有复起之象，勿涉，勿问，专心海运。”
最后八字，墨迹尤深。
李晏抬头望向北方——那是皇宫的方向，也是幽燕的方向。
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位置：在君王与将相之间，在革新与守旧之间，在一场即将到来的北伐与一桩沉寂十年的旧案之间。
而此刻，他必须做出选择。
是只做一任县令，办好漕运改制？
还是踏入那潭深水，去触碰那些“勿涉勿问”的旧事？
风吹过庭院，寒意刺骨。
李晏将密函收入怀中，转身回屋。他知道，午后的阳光再好，也照不进某些角落了。
但他已无退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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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第十五章 完）
【第十六章预告：李晏返华亭，始行海运新政，却遭江南官场暗阻；漕工中混入不明身份者，夜探码头；汴京传来密报——秦王赵廷美将巡视江南漕运，而卢多逊的门生，已赴任两浙路转运判官……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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