琉璃山不高,但陡。
山体是灰白色的石英岩,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,像巨兽的骸骨。没有树,只有嶙峋的怪石和石缝里顽强钻出的枯草。风从山口灌进来,呜呜作响,如鬼哭。
李晏勒马在山脚下,左肩的箭伤因剧烈颠簸已麻木,只剩火辣辣的胀痛。他仰头看着山体,那些裸露的岩层在光线折射下,偶尔闪过彩虹般的晕彩——这是石英晶体特有的光学现象。
“就是这里。”沈括在他身旁,怀中紧抱着用油布包好的手册和石板,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苍白,但眼睛亮得吓人,“山体东侧有处天然岩洞,地方志记载,辽人曾在那里开凿过石料。”
“进山!”
一百骑下马,留下二十人看守马匹、铜线,其余八十人由李晏、沈括带领,抬着铁箱和水晶球,沿崎岖山道向岩洞进发。
水晶球的嗡鸣越来越响,隔着铁箱都能听见。那声音不像是机械振动,倒像是某种……空间的呻吟。抬箱的四个士兵脸色发白,手臂发抖,但无人敢松手——他们亲眼见过内城蓝火的威力,知道这玩意儿若炸了,谁都活不了。
“快!再快点!”
山道越来越窄,有些地方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。铁箱几次卡在石缝中,众人合力才拽出。李晏喘着粗气,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下,滴进眼里,刺得生疼。
终于,前方出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。
洞口高约一丈,宽可并行三人,显然是人工开凿的痕迹。洞内幽深,凉气扑面,带着泥土和矿物特有的腥气。
“点火把!”
火把亮起,驱散黑暗。洞内空间比想象中大,是一个天然溶洞改造的采石场。洞壁布满凿痕,地上散落着碎石和腐朽的木架。最深处,岩壁呈现半透明的乳白色——那是纯度极高的石英岩脉。
“就这里。”李晏指向岩壁,“在岩脉最厚处凿坑,要深,至少要三尺。”
工兵挥起铁镐,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在洞中回荡。水晶球被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台上,此刻它已不是嗡鸣,而是在跳动,像一颗濒临爆炸的心脏。球内蓝雾狂旋,几乎看不清内部。铁箱外壳开始发红,烫得无法触碰。
“铜线!”李晏嘶吼。
士兵们搬来成捆的铜线——是从军中带来的信号线、辎重车的刹车线,甚至有几个机灵的拆了盔甲上的铜饰。沈括指挥着将铜线紧密缠绕在铁箱外,一层又一层,构成一个粗糙的法拉第笼。
“不够!”李晏看着那越来越亮的水晶球,“还要更多!”
“可没有了……”
“盔甲!兵器!凡是铜的,都拆下来!”
士兵们面面相觑,但无人迟疑。铜扣、铜护心、刀镡、箭簇……凡是含铜的部件,都被拆下,拧成线,缠上去。铁箱渐渐被裹成一个臃肿的铜茧,但水晶球的光芒,依旧从缝隙中透出,将整个岩洞映成诡异的蓝色。
“坑挖好了!”工兵大喊。
李晏冲过去。岩壁已被凿出一个三尺深、两尺见方的方坑,坑底是致密的石英岩,在火把下泛着晶莹的光泽。
“放进去!”
铜茧被抬进坑中,刚好卡住。但就在放下的瞬间——
“咔!”
水晶球表面,裂开一道细缝。
蓝光如决堤洪水,从缝中喷涌而出。整个岩洞瞬间被强光吞没,所有人本能地闭眼、掩面。李晏感觉眼球像被针扎,耳中嗡鸣变成尖啸。他强睁眼,透过指缝看见,那裂缝正在蔓延,像蛛网,爬满整个球面。
“要炸了!”沈括嘶声。
最后一搏。李晏扑到坑边,用尽全身力气,将铜茧死死按进坑底。手掌贴上滚烫的铜线,皮肉瞬间焦糊,但他不松手。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:压住!压住!
“都过来!压住它!”
士兵们反应过来,扑上来,层层叠叠,用身体压在铜茧上。八十个人,近万斤的重量,将铜茧牢牢压在坑底。水晶球的裂缝在重压下,扩张速度似乎减缓,但蓝光更盛,温度急剧升高。
李晏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,能感觉到身下铜线的滚烫正透过盔甲灼烧皮肤。有人开始惨叫,有人昏厥,但无人后退。
“沈主簿!”李晏嘶吼,“手册!最后方案!”
沈括跌跌撞撞爬过来,翻开手册,手抖得几乎拿不住。他快速翻到最后一页,念出声:
“若……若法拉第笼无效,执行……最终方案。需以活体生物电引导能量,将其导入石英岩层,利用晶体共振……平复波动。但引导者……必死。”
活体生物电。引导者必死。
李晏脑子“嗡”的一声。他看向沈括,沈括也看着他,两人眼中是同样的绝望。
就在这时,水晶球“咔”一声,裂成两半。
蓝光,炸开了。
不是火焰,不是爆炸,而是一圈蓝色的、半透明的波纹,以水晶球为中心,向四周扩散。波纹所过之处,空气扭曲,光线折射,仿佛空间本身在荡漾。
第一圈波纹扫过压在上方的士兵。没有声音,没有冲击,但那些士兵的动作,瞬间凝固了。像被按了暂停键,保持着压制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他们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,能看见骨骼、血管,然后骨骼和血管也开始透明,最后整个人,像融化的蜡像,一点点消散在空气中。
“不——!”李晏嘶吼,但发不出声音。
第二圈波纹扫来。他闭上眼,等待终结。
但预想中的湮灭没有到来。他睁开眼,发现自己还在,沈括还在,身下的铜茧还在。而周围那些士兵,已消失大半,只剩下最外圈的十几人,瘫软在地,不知生死。
波纹,停在了他们面前。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,挡在了铜茧和他们之间。
李晏低头,看向自己按在铜线上的手。手掌焦黑,但焦黑之下,有细微的蓝色电芒在游走,从他的手,流向铜线,再导入坑底的石英岩。岩壁开始发光,不是蓝光,而是柔和的乳白色光晕,像月华。
“是……你?”沈括看着他,眼神震撼。
李晏也愣住了。他看向自己的手,那些电芒,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。他想起穿越时的实验室爆炸,想起那刺眼的白光,想起脑海中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。
难道……穿越,改变的不只是记忆,还有身体?
“继续按着!”沈括忽然道,“它在吸收你的……你的‘气’!”
李晏咬牙,双手死死按在铜线上。剧痛从手掌传来,但比痛更清晰的是那种奇特的“流动感”——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体内被抽走,顺着铜线导入岩层。他能“看见”能量流动的轨迹,蓝光在铜线中奔涌,撞上石英岩,被无数微小的晶体折射、分散、吸收。
岩壁的乳白色光越来越亮,整个岩洞仿佛浸泡在牛奶中。水晶球的裂缝停止了扩张,蓝光开始收敛,向中心收缩。那两半碎裂的水晶,竟在缓缓愈合。
“有效……”沈括声音发颤,“它在修复!”
但李晏的状态越来越差。他感觉身体在变轻,意识在飘散。视线模糊,沈括的脸时而清晰,时而重影。他看见沈括在翻手册,嘴唇快速动着,在念什么,但他听不见。
“……引导者需保持意识清醒……若中断,能量反冲……前功尽弃……”
不能中断。李晏咬破舌尖,剧痛让他清醒一瞬。他看向铜茧,看向那正在愈合的水晶球。球内蓝雾不再狂旋,而是缓缓沉淀,像暴风雨后的海面。
还差一点……还差一点……
“李少卿!撑住!”沈括抓住他肩膀,力道大得惊人。
李晏想点头,但脖子已僵硬。他只能瞪着眼,盯着水晶球。视野边缘开始发黑,像墨汁滴入清水,迅速蔓延。
就在这时,他听见一个声音。不是从耳朵,而是从脑海深处响起:
“稳定率87%……89%……91%……”
是水晶球?还是……那个叫李岩的穿越者留下的某种程序?
“93%……95%……警告,引导体生命体征下降过快。启动备用方案:抽取环境能量补充。”
话音刚落,李晏感觉身体一轻,那股被抽走的感觉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岩洞内的温度在急剧下降。火把的火焰萎缩,石壁凝结白霜,呼出的气变成冰雾。所有热量,都在被某种力量抽走,注入铜线,导入岩层。
“97%……99%……稳定率100%。时空稳定器修复完成。进入休眠模式。”
水晶球最后一丝蓝光收敛,裂缝完全愈合。它变成了一颗普通的、略带浑浊的透明水晶,静静躺在铜茧中心。
岩洞内的乳白色光晕,缓缓暗淡,最终消失。
死寂。
只有粗重的喘息声,和火把将熄未熄的噼啪声。
李晏瘫倒在地,浑身冰凉,但意识奇迹般地清醒。他看向自己的手——焦黑依旧,但那些电芒不见了。他试着动手指,钻心的疼,但能动。
“成……成功了?”他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。
沈括扑到坑边,盯着水晶球看了许久,又伸手触碰铁箱——凉的。他长舒一口气,跌坐在地,仰头大笑,笑出了眼泪。
“成了!哈哈哈……成了!”
幸存的士兵们爬起来,看着彼此,又看看空了一半的同伴位置,表情茫然,而后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悲痛交织的扭曲。
李晏撑着坐起,看向岩洞外。天色已暗,但幽州城方向的蓝光,消失了。只有正常的火光和烟柱,在暮色中升起。
“蓝火……灭了。”他喃喃。
沈括止住笑,爬过来,撕下衣襟给他包扎双手。焦黑的皮肉翻开,能看见骨头,但诡异的是,没有流血,伤口边缘有一层极薄的、透明的膜,像新生的皮肤。
“李少卿,你……”沈括盯着那伤口,欲言又止。
“我没事。”李晏抽回手,用布胡乱裹上,“先回城。曹大帅还在等消息。”
众人互相搀扶着出洞。洞外,留守的士兵见他们出来,又惊又喜。马匹还在,但不少马躁动不安,显然也感受到了刚才的异常。
“回幽州!”
回程比来时更沉默。失去的同伴,诡异的经历,生与死的边缘,让每个人都精疲力竭,心事重重。李晏伏在马背上,任由马匹驮着走。他闭着眼,但脑海中,那些画面挥之不去——消失的士兵,愈合的水晶,脑海中的电子音。
还有李岩最后那句话:“小心……历史守护者……”
“李少卿。”沈括催马与他并行,声音压得很低,“方才在洞中,你……是否听见了什么?”
李晏睁开眼:“听见什么?”
“一个声音,像人在说话,但听不懂说什么。”沈括眼神探究,“且水晶球修复时,沈某的璇玑仪……”他从怀中掏出那铜盘,盘面水晶镜片,碎了。
裂纹如蛛网,中心焦黑,像是被高温或强能瞬间摧毁。
“仪器坏了,但坏之前,它测到一股……无法形容的能量波动。非金非木,非水非火,倒像是……魂魄之力。”沈括盯着他,“李少卿,你究竟是何人?”
李晏沉默良久,反问:“沈主簿以为呢?”
“沈某不知。”沈括摇头,“但沈某知道,今日若没有你,幽州已成人间地狱。你是功臣,也是……异数。”
异数。这个词很准确。李晏苦笑:“沈主簿可要上报朝廷,说我乃妖异?”
“妖异?”沈括笑了,笑容里有些疲惫,也有些释然,“若妖异能救万千生灵,那这妖异,比满口仁义的圣人,更值得敬重。”
他顿了顿,正色道:“李少卿放心,今日洞中之事,沈某会烂在肚子里。那些幸存的士兵,曹大帅会处理——要么重赏封口,要么……你知道的。至于你我,今日之后,便是过命的交情。你若有难,沈某必助。”
李晏心头一暖,拱手:“多谢。”
“不必。”沈括望向渐近的幽州城,“倒是李少卿,今后作何打算?经此一事,神火之名,必震动朝野。你怕是……回不去从前了。”
回不去从前。李晏也望向幽州。城墙的缺口还在,但城头已插上宋字大旗。夜色中,城池如受伤的巨兽,匍匐在地,喘息着,但还活着。
“走一步,看一步吧。”他轻声道。
至少,他还活着。幽州,也还活着。
这就够了。
至于未来……未来再说。
幽州南门,曹彬亲自在城下等候。
见李晏一行人归来,老将军抢步上前,目光扫过众人疲惫染血的脸,扫过马上空着的鞍鞯,最后落在李晏包扎的双手和惨白的脸上。
“如何?”
“蓝火之源已镇于琉璃山。”李晏下马,脚步虚浮,曹彬一把扶住,“内城火……可灭了?”
“灭了。”曹彬点头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撼与后怕,“半个时辰前,蓝火骤然收缩,尽数没入地下,只留焦土。现下内城已无明火,我军正逐步推进清剿。”
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:“伤亡……惨重。冲进王府的三千精锐,只逃出不到三百。耶律休哥……下落不明,尸骸未见。”
李晏心一沉。耶律休哥没死?那他去哪了?被蓝火吞噬了,还是……
“李少卿。”曹彬看着他,眼神复杂,“此番,你救了幽州,救了三军。本帅会如实上奏,为你请功。但……”
“大帅但说无妨。”
“陛下已闻蓝火之事,震惊非常。旨意已下,命你速回汴京,面圣陈情。”曹彬加重最后四字,“本帅会派亲兵护送,你……好自为之。”
面圣陈情。听起来是嘉奖,实则是审查。赵匡义要亲眼看看,这个能造出震天雷、又“镇灭”了蓝火的年轻人,到底是人是鬼。
“末将何时动身?”
“明日一早。”曹彬拍拍他肩,“今夜好生休息。你的功劳,陛下不会忘。但你的……秘密,最好想清楚,如何说。”
秘密。李晏苦笑,他最大的秘密,是穿越,是千年后的记忆,是那个叫李岩的“同类”。这些,能说吗?
“末将明白。”
回到临时安排的住处,李晏屏退所有人,关上门。他坐到榻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