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中。
汴河的水载着南归的雁影和初冬的寒意,缓缓东流。河面上,一支船队正溯流而上。船是官船,插着枢密院的牙旗,但船身吃水颇深,载的显然不是寻常辎重。
李晏站在头船甲板上,望着两岸渐次出现的繁华街市。离开不过三月,汴京依旧,但看的人心境已全然不同。他拢了拢披风——曹彬坚持要他穿上,说“体面”——但披风下,那双缠着白布的手,依旧透着隐隐的痛。
“监正,前面就是东水门了。”随行的老吏小心翼翼道,“按制,得在此下船换车。礼部的人已在码头候着。”
监正。这个新头衔让李晏有些恍惚。三日前,幽州战事未完全结束,曹彬就接到快马密旨:擢李晏为军器监监正,领从三品,即刻还京面圣。擢升的诏书与召回令同时抵达,是恩宠,也是忌惮。
船靠岸。码头上果然已清出一片空地,礼部郎中带着一队小吏垂手恭候。没有鼓乐,没有仪仗,静得有些诡异。
“下官礼部郎中郑文宝,奉旨迎李监正还朝。”郑文宝年约四十,面皮白净,笑容标准得像量过,“陛下已在宫中,请监正即刻入宫觐见。”
“有劳郑郎中。”李晏下船,脚步虚浮——连日舟车劳顿,伤口未愈,他其实该静养。但皇命如山。
“监正请上车。”郑文宝引向一辆青篷马车,样式朴素,但拉车的两匹马神骏异常,马鞍上烙着内侍省的标记。
这是宫里的车。李晏心头微凛,面上不动声色,登车。车厢内铺着软垫,小几上摆着热茶和几样细点。他端起茶,手抖了一下,滚水溅出,落在白布上,晕开淡黄的渍。
车帘放下,马车启动。郑文宝骑马随在车侧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:“监正此番北征,功在社稷。汴京百姓这几日都在传,说监正一挥手,幽州城墙就塌了半边,可是真的?”
“谣传罢了。”李晏啜了口茶,“是将士用命,火药威猛,李某不敢居功。”
“监正过谦。”郑文宝笑道,“不过,朝中诸公对那‘神火’,倒是颇有兴致。尤其是三司的楚使相,这几日连连追问神火造价、产量,说户部钱粮吃紧,若神火靡费过巨,恐难长久。”
这是在敲打。李晏听懂了。神火再利,也是吞金兽。朝廷可以养一时,但若代价太高,早晚会被权衡舍弃。
“神火之利,在于一锤定音。”他缓缓道,“若无神火,幽州强攻,死伤何止万人?军饷、抚恤、征丁,所费岂是火药可及?楚使相精于算计,当明此理。”
郑文宝干笑两声:“监正说的是。下官只是随口一提,监正莫怪。”
马车驶过御街,两侧商铺林立,行人如织。李晏掀帘一角,看见街边茶肆里,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激烈争辩着什么,隐约听见“妖火”、“天罚”等字眼。有路人驻足听,表情或疑或惧。
民心已起波澜。李晏放下帘子,闭目养神。
宫城,垂拱殿。
这不是大朝会的文德殿,而是皇帝日常理政、召见近臣的便殿。殿内陈设简雅,只设了御案和几张檀木椅。赵匡义坐在案后,未着朝服,只一身赭黄常服,正低头批阅奏章。曹彬坐在下首,见李晏进来,微微颔首。
“臣李晏,叩见陛下。”李晏跪倒,双手触地时,伤口牵扯,痛得他眉头一皱。
“平身,看座。”赵匡义抬头,目光落在他身上,停留了片刻,“李卿气色不佳,伤可好些了?”
“劳陛下挂心,已无大碍。”
“无大碍?”赵匡义放下朱笔,起身走到他面前,忽然伸手,握住他手腕。力道不大,但李晏本能地一僵。
赵匡义掀开他袖口,露出缠满白布的手。白布边缘,有新渗的血迹。
“这叫无大碍?”皇帝声音听不出情绪,转头对侍立的内侍道,“传太医。”
“陛下,臣……”
“坐着。”赵匡义松开他,回到御案后,“幽州的战报,曹彬已详细奏过。但有些事,奏报上写不清。李卿,你亲口告诉朕——那蓝火,到底是什么?”
直入核心,毫无铺垫。李晏心头急转,面上却平静如常:“回陛下,臣亦不知其详。只知蓝火起时,砖石化水,触之即焚,非寻常之火。臣翻阅古籍,疑是地火变异,或与幽州地下矿脉有关。”
“地火变异?”赵匡义手指轻敲御案,“那蓝火,是你用火药破墙后才起的。是巧合,还是……因果?”
这话问得极重。李晏起身,跪倒:“臣惶恐。火药破墙,震动地脉,或引燃地下积存之气,酿成灾祸。此乃臣思虑不周,酿成大祸,请陛下治罪。”
“治罪?”赵匡义笑了,笑声里听不出喜怒,“你镇灭蓝火,保全幽州,是有功。但蓝火因你而起,是有过。功过相抵,朕不赏,也不罚。李卿,你可服?”
“臣心服口服。”李晏伏地。不赏不罚,看似公允,实则是警告:你的功劳,朕记得;你的祸患,朕也记得。功过都在朕一念之间。
“起来吧。”赵匡义语气稍缓,“蓝火之事,到此为止。对外,便说地火变异,你以古法镇之。朕已命史官如此记载。李卿,你可明白?”
“臣明白。”李晏起身,心头雪亮。皇帝要一个“合理”的解释,掩盖所有超常之处。而他要做的,是配合。
“至于神火。”赵匡义话锋一转,“幽州一战,已证其威。朕欲在京师设神火军,专司火器,由你统带。兵员从禁军精锐中挑选,钱粮由内库直拨,不受三司节制。你可能胜任?”
神火军!不受三司节制!李晏心头剧震。这是天大的权柄,也是天大的靶子。
“臣……才疏学浅,恐负圣恩。”
“朕说你能,你就能。”赵匡义不容置疑,“神火乃国之重器,必须握在朕手中。你是造器之人,也是最懂用器之人。此事,非你莫属。”
话说到这份上,已无推拒余地。李晏躬身:“臣,领旨谢恩。”
“嗯。”赵匡义满意点头,从案上拿起一卷图纸,展开,“这是皇城司报上来的,幽州战后,辽国动向。耶律休哥下落不明,辽主已遣使赴西夏,似有联兵之意。而西夏那边……”
他手指点在舆图上一处:“李继迁正在大肆招募汉人工匠,尤其是会炼丹、懂爆燃之术的。李卿,你以为,他所图为何?”
李晏盯着舆图。西夏,李继迁,那个未来的西夏开国皇帝,此刻正在积蓄力量。而火药的秘密,显然已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“辽夏若得火药,大宋北疆永无宁日。”他沉声道。
“所以,你的神火军,要快。”赵匡义合上图纸,“朕给你半年。半年后,朕要看到一支可战之军,要看到比震天雷更利的火器。可能做到?”
“臣,必竭尽全力。”
“好。”赵匡义挥挥手,“太医该到了,去偏殿让太医看看伤。曹彬,你留一下。”
“臣告退。”李晏行礼退出。
殿门在身后合上。他站在廊下,初冬的风刮过,带着宫墙的阴冷。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来,他却摆了摆手:“不必了,旧伤而已。劳烦禀告陛下,臣想先回府歇息。”
太医面露难色,但见他神色疲惫,终究点头:“下官送监正出宫。”
出宫的路上,李晏脚步虚浮。过宣德门时,正好遇见一队官员下朝。绯袍玉带,三五成群,低声交谈。看见他,交谈声戛然而止,所有目光投来,有好奇,有审视,有不加掩饰的敌意。
“那位便是李监正?”
“如此年轻……真是他造的神火?”
“听说幽州蓝火,是他引来的天罚……”
“嘘!慎言!”
低语如针,刺在背上。李晏目不斜视,径直走过。宫门外,曹彬的亲兵已备好车马等候。见他出来,忙迎上:“监正,大帅让小的送您回府。府邸已收拾妥当,就在内城榆林巷,离军器监不远。”
“有劳。”
马车驶离宫城,穿街过巷。汴京的繁华在车窗外流淌,但李晏无心观赏。他靠在车壁上,闭上眼,脑海中反复回响赵匡义的话:
“神火乃国之重器,必须握在朕手中。”
握在朕手中……那造器的人呢?是用完即弃的刀,还是必须掌控的隐患?
“监正,到了。”
马车停在一座宅邸前。门楣崭新,悬着“李府”匾额,墨迹未干。宅子不算大,但位置极好,闹中取静,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。门内迎出几个仆役,都是生面孔,训练有素地行礼:
“恭迎老爷回府。”
老爷。李晏扯了扯嘴角。二十二岁,被人叫老爷,真是……荒唐。
他步入宅中。前厅、中堂、后宅,一应俱全,陈设雅致,显然花了不少心思。但太新了,新得没有一丝烟火气,像座精致的笼子。
“老爷,热水已备好,可要沐浴解乏?”管家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个,自称姓陈,说话滴水不漏。
“不必。我想一个人静静。”
“是。晚膳已备在灶上,老爷随时吩咐。”陈管家躬身退下。
李晏走进书房。书架上摆满了书,经史子集,丹经方术,甚至还有几本兵书。他抽出一本《武经总要》,翻开,里面夹着一张便笺,字迹工整:
“此宅内外仆役十二人,皆经皇城司筛查,可放心用。然隔墙有耳,慎言。曹彬顿首。”
皇城司。赵匡义的眼睛。李晏将便笺在灯上点燃,看着它化为灰烬。果然,这宅子,这仆役,这看似周全的安排,都是监视的一部分。
他走到窗边,推开窗。院墙很高,墙外是另一户人家的屋脊。暮色渐浓,汴京的灯火次第亮起,像地上的星河。
而在这星河之下,有多少双眼睛,正盯着这座新宅,盯着他这个突然崛起的“异数”?
他摸向怀中,那里有沈括临别前塞给他的一封信。信很厚,他还没看。此刻,他抽出信,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,展开。
“李兄台鉴:汴京水深,兄当慎行。神火军之设,乃陛下制衡枢密院、三司之策,兄在其中,如履薄冰。然祸福相依,此亦是兄立足之机。”
“另,兄所托查询之事,已有眉目。‘历史守护者’一说,沈某遍查典籍,唯在一本前朝野史残卷中见载,语焉不详,只言‘有司观星象,察异动,维常道’。疑为前朝秘卫,然早已不存。兄何以问此?”
“又及,兄之手伤,沈某归途中反复思量,忽忆起一本西域医书所载:有异人受天雷击而不死,肤生琉璃纹,可感电火。兄之手,或类此。此乃吉兆,亦是大忌,万勿示人。”
“兄在汴京,若有需,可至大相国寺东街‘墨韵斋’,寻掌柜言‘求沈存中旧稿’,自有人接应。珍重。沈括顿首。”
信很长,后面还附了几页他整理的“汴京人物关系”与“朝中派系简析”,笔迹匆匆,但条理清晰。
李晏将信仔细折好,贴身收起。沈括这份情,他记下了。
窗外完全暗下来。书房里没有点灯,他站在黑暗中,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。
一更了。
汴京的第一夜,开始了。
而他的路,还很长。
很长,也很难。
但必须走下去。
因为回头,就是悬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