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支淬毒的弩箭，李晏没有声张。他将箭小心收起，枕下手雷的位置又加了两枚。帐外亲兵从两人加到四人，刘大拖着伤臂坚持要守夜，被李晏赶了回去。
“你死了，谁给我带兵？”
刘大红着眼眶，终究没再坚持。
当夜无事。但李晏知道，那支箭只是个开始。耶律休哥的信，朝中的试探，暗处的刺客——幽州城这块刚啃下的硬骨头，里面裹着更锋利的刺。
三日后，总攻前夜。
李晏被召入内城前线一处临时指挥所。这里原是幽州城一家绸缎庄的后院，墙高院深，此刻挤满了披甲执锐的将领。曹彬站在一张摊开的幽州内城地图前，脸色在烛光下明暗不定。
“都到齐了。”曹彬抬眼扫过众人，“明日卯时三刻，总攻。潘美。”
“末将在！”老将潘美踏前一步。
“你部主攻东区。东区街巷最窄，辽人堵塞最甚。我给你五十具震天雷，轰开路障后，步兵跟进，逐屋清剿。”
“得令！”
“田重进。”
“末将在！”
“你攻西区。西区多民宅，辽人驱百姓为盾。记住，能驱散则驱散，若不能——”曹彬顿了顿，“以破城为先。”
田重进嘴唇动了动，最终抱拳：“末将领命。”
最后，曹彬看向李晏：“李少卿，你率神火营居中策应。内城中心是原辽国南院大王府，耶律休哥必在那里。我不管你用多少火药，明日午时之前，我要看见南院大王府的墙，塌了。”
“末将需抵近勘察。”李晏道，“南院大王府墙高门厚，寻常火药难破。需知墙体结构，定向爆破。”
曹彬沉吟片刻：“可。但只给你一个时辰。子时一过，必须撤回。”
“是。”
子时，月黑风高。
李晏带着刘大和三个最机灵的火器营老兵，换上夜行衣，背上测绘工具和一小包“试验用药”——这是他的说法，实则是为防万一准备的炸药。
内城外围已被宋军控制，但再往里，便是死亡地带。五人贴着墙根潜行，避开巡逻的辽军哨岗。街道上随处可见尸体，有兵士，有百姓，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。空气里弥漫着尸臭和焦糊味，像地狱敞开了门。
“监丞，前面就是南院大街。”刘大压低声音，“再往前，就有辽军暗哨了。”
李晏点头，示意停下。他取出千里镜，观察前方。
南院大王府坐北朝南，占地极广。围墙高两丈，青砖到顶，墙头有箭垛。正门是包铜钉的朱漆大门，此时紧闭，门楼上隐约有人影晃动。府内建筑多为砖木结构，主殿三层，飞檐斗拱，在夜色中如巨兽匍匐。
“墙是实心砖，夯土填心。”李晏用炭笔在小本上快速勾勒，“墙角有石基，深至少三尺。炸墙不如炸门——但门后必有顶门柱，且门洞狭窄，爆炸冲击会反冲，伤及己方。”
“那炸墙根？”一个老兵问。
“墙根有石基，更难。”李晏摇头，“最好的法子是……炸墙中段。”
“中段？那得多大药量？”
“不用多。”李晏在本子上计算，“砖墙最弱处在腰线。若在墙内外同时钻孔，埋设火药，内外夹击，可令墙体从中间断裂、内倾。墙倒，则院内一览无余，我军便可长驱直入。”
刘大听得云里雾里，但本能觉得可行：“可钻孔……咱们靠近不了啊。”
“现在靠近不了，但总攻时，可以。”李晏收起本子，“用盾车掩护，抵近墙下，快速钻孔。钻孔工具我已让工匠赶制，是带螺旋钻头的铁钎，两人操作，一刻钟可钻深一尺。”
“那得钻多深？”
“至少两尺，至砖墙夯土心。”李晏看向王府高墙，“需钻二十个孔，内外各十，成梅花状分布。每孔装药五斤，总计……两百斤。”
“两百斤！”刘大倒吸凉气，“监丞，这要是炸了，半个王府都得掀上天！”
“就是要它上天。”李晏眼中寒光一闪，“耶律休哥不是要玉石俱焚吗？我成全他。”
正说着，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。五人立刻缩进阴影。一队辽军巡逻兵从街角转出，约十人，持刀举火，边走边用契丹语交谈。
“他们在说什么？”李晏极低声问。
一个老兵竖起耳朵，他祖上是幽州人，懂些契丹语：“好像在说……粮仓烧了，王爷下令，明日……焚城。”
焚城？！
李晏浑身一冷。耶律休哥疯了？真要同归于尽？
巡逻队渐渐走远。刘大看向李晏，眼神惊骇：“监丞，他们要是真放火……”
“不会。”李晏摇头，“焚城是最后手段。现在放火，只会逼我军强攻，他们守不住。这消息，是放给我们听的。”
“为何？”
“乱我军心，逼我们急于攻城，露出破绽。”李晏盯着王府方向，“而且……也可能是个陷阱。”
他忽然想起那支毒箭，想起沈括的警告。耶律休哥要他的命，而明日总攻，是他最可能现身的时候。
“撤。”李晏果断道，“回去重新计划。”
五人沿原路返回。但刚转过一个街角，李晏猛地停步，抬手示意。
前方巷口，不知何时多了三个人影。
黑衣，蒙面，手持弯刀。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幽蓝——淬了毒。
“辽人细作！”刘大低吼，拔刀挡在李晏身前。
三个黑衣人不言不语，同时扑上。刀法狠辣，直取要害。刘大和三个老兵迎上，兵刃交击，火星四溅。
李晏不会武艺，急退几步，背靠墙壁。他手摸向怀中，那里有手雷，但此时引爆，必惊动辽军。正焦急时，一个黑衣人突破刘大防线，弯刀如毒蛇吐信，直刺他咽喉。
躲不开了。
李晏瞳孔骤缩，本能地侧身，刀锋擦着脖颈划过，带出一串血珠。黑衣人第二刀已至，直劈面门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咻！”
一支弩箭从侧方屋顶射下，精准钉入黑衣人持刀的手腕。黑衣人惨哼一声，刀脱手。紧接着，又是两箭，分取另外两人。
箭无虚发，皆中要害。三个黑衣人顷刻倒地。
屋顶上，一个青衫人影轻盈跃下，正是沈括。他手中端着一具精巧的连弩，弩身有铜制机括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“沈主簿？！”李晏惊魂未定。
“李少卿受惊了。”沈括收起连弩，扫了眼地上的尸体，“是耶律休哥的死士，专为刺杀你而来。此地不宜久留，快走。”
五人不敢耽搁，迅速撤离。回到宋军防线内，李晏才长舒一口气，脖颈伤口火辣辣地疼。
“多谢沈主簿救命之恩。”
“举手之劳。”沈括摆摆手，神色凝重，“李少卿，有件事，沈某必须告知你。”
“请讲。”
“沈某今日观测天象，又推演历法，发现一事古怪。”沈括压低声音，“按古历推算，今夜子时，应有月食。但沈某用自制的浑仪测算，月食应在……明夜。”
李晏一怔：“历法有误，也是常事……”
“非也。”沈括摇头，“沈某反复验算，绝无差错。且司天监旧档记载，四十年前，幽州沦陷那夜，也曾有月食延迟一日的异象。当时监正记为‘天象示警’，但沈某觉得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声音更轻：“像是时序有紊。”
时序有紊。李晏心脏狂跳。他想起了笔记上的“时空扰动点”，想起了那些简体字和英文注解。难道月食延迟，和穿越有关？
“沈主簿的意思是？”
“沈某不知。”沈括苦笑，“只是觉得，幽州此地，天象异常，恐有变数。李少卿明日攻城，务必小心。若见异象，速退。”
李晏郑重拱手：“多谢。”
沈括还礼，转身消失在夜色中。李晏摸着脖颈伤口，血迹已凝，但那种濒死的感觉，久久不散。
回到营中，他立刻重新绘制爆破图。既然耶律休哥可能焚城，那计划就得变——不能慢慢钻孔了，要快，要狠。
“刘大，传令工匠，赶制‘爆破筒’。”
“爆破筒？”
“用粗竹筒，内装颗粒火药二十斤，前端装铁锥，可钉入墙体。筒外裹油布防潮，留长引信。”李晏快速画着草图，“做五十个。明日总攻，盾车掩护，将爆破筒钉在王府墙根，同时引爆。”
“五十个……那就是一千斤火药！”刘大声音发颤，“监丞，这要是炸了，别说王府，半条街都得没！”
“就是要它没。”李晏扔下炭笔，眼神冰冷，“耶律休哥想焚城？我让他，没城可焚。”
次日，卯时三刻。
天未亮透，东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。幽州内城外，数万宋军已列阵完毕。刀枪如林，铁甲森然，只有战马偶尔的响鼻，打破死寂。
李晏站在阵中，身前是五十架盾车，每辆车后藏着十名火器营士兵，两人一组，扛着五尺长的“爆破筒”。竹筒粗如人腿，前端包铁锥，看起来像巨大的棺材钉。
曹彬骑马立于阵前，缓缓拔刀。
“擂鼓！”
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”
战鼓如雷，震撼大地。几乎同时，内城四面响起喊杀声——潘美、田重进部同时发动佯攻，吸引辽军注意。
“神火营——”曹彬刀指南院大王府，“进！”
盾车启动，缓缓向前。车后，火器营士兵猫腰跟进。李晏走在最前，手持令旗。他脖颈伤口已包扎，但每一次心跳，都牵扯着刺痛。
内城街道狭窄，盾车只能两辆并行。两侧屋顶，忽然箭如雨下。
“举盾！”
盾车上抬，箭矢叮当钉在包铁的木板上。但仍有流矢从缝隙钻入，一个士兵闷哼倒地，爆破筒滚落。旁边人立刻补上，捡起竹筒继续前进。
“加快！”李晏大吼。
队伍加速。距离王府围墙，只剩百步。
就在这时，王府墙头忽然冒出数十个辽兵，手中不是弓箭，而是——陶罐。
“是火油！”刘大嘶声。
陶罐砸下，在盾车上碎裂，黑稠的火油四溅。紧接着，火箭落下。
“轰！”
盾车瞬间燃成火墙。士兵惨叫着滚出，身上带火。李晏急令：“散开！散开！冲过去！”
幸存者扛着爆破筒，冲出火海，冲向围墙。墙头箭矢更密，不断有人倒下。但无人后退，倒下的人用最后力气将竹筒推向墙根，活着的人继续冲锋。
八十步，五十步，三十步——
“钉！”
李晏率先冲到墙根，将手中竹筒铁锥抵住砖缝，身后士兵抡起大锤。
“铛！”
铁锥钉入墙体，碎石飞溅。紧接着，第二锤，第三锤……竹筒一寸寸钉入，直至没入大半。
“点火！”
士兵点燃引信。五尺长的引信，燃一刻钟。他们有一刻钟时间，钉完所有竹筒，然后撤回。
“快！快！”
墙根下，五十个点同时作业。锤击声、呐喊声、垂死的呻吟，混成一片。墙头辽军疯狂放箭，扔下滚木擂石。不断有人被砸中，脑浆迸裂，但立刻有人补上。
李晏手臂酸麻，虎口崩裂。他不管不顾，只盯着那根竹筒一点点钉入。当竹筒完全没入，只剩引信在外时，他点燃，嘶吼：“撤！”
幸存者转身狂奔。墙头箭矢追射，又有几人扑倒。李晏回头看了一眼——墙根下，五十根引信如五十条火蛇，嘶嘶燃烧，蜿蜒向上。
“监丞！快走！”刘大拽着他，冲向己阵。
一刻钟，原本不长。但此刻，每一息都像一年。李晏冲回阵中，扑倒在地，大口喘息。曹彬策马过来，脸色铁青——出去一百人，回来不到四十。
“如何？”
“成了。”李晏撑起身，望向王府围墙。
引信，已燃到尽头。
“轰——”
不是一声爆炸，而是五十声合为一声，是天崩地裂的、仿佛整个世界碎裂的巨响。
南院大王府的围墙，从中间拱起，砖石如喷泉冲天。接着，整段墙向内倾倒，烟尘如海啸般向四周席卷。冲击波将百步外的宋军掀翻在地，战马惊嘶，旗杆折断。
烟尘缓缓散去。
王府围墙，出现了一个宽达三十丈的巨型缺口。墙内景象一览无余——主殿坍塌了一半，偏殿燃起大火，庭院里满是奔逃的辽兵和仆役。
“杀进去！”曹彬拔刀高呼。
宋军如潮水般涌过缺口。李晏被刘大扶起，耳中嗡鸣，什么也听不见。他看着士兵们冲进王府，看着刀光剑影，看着血雾弥漫。
赢了。应该赢了。
但他心里，那股不安越来越强。耶律休哥呢？那个辽国第一名将，就这么坐以待毙？
“监丞，你看！”刘大忽然指向天空。
李晏抬头。此刻是清晨，但天空……在变暗。
不是乌云，而是仿佛有一层黑纱，正缓缓遮蔽天光。太阳还在，却黯淡如烛火。更诡异的是，太阳周围，出现了一圈血色光晕。
“天狗食日？！”有士兵惊呼。
不，不是日食。日食不会这么慢，而且……李晏猛地想起沈括的话。
月食延迟一日。
难道……
“轰隆——”
又是一声巨响，但不是爆炸，而是从地下传来。整个幽州城，剧烈震动。李晏站立不稳，摔倒在地。他看见，王府废墟中，那些燃烧的火焰，颜色在变——从橘红，变成诡异的幽蓝。
紧接着，更可怕的事发生了。
那些火焰，仿佛有了生命，开始流动。像蓝色的河流，沿着街道蔓延，所过之处，砖石熔化，木构化为飞灰。几个冲在前面的宋军士兵被蓝火沾上，瞬间变成火人，惨叫都未发出，便成焦炭。
“退！快退！”曹彬的吼声变了调。
但晚了。蓝火蔓延极快，已封住了王府缺口。冲进去的宋军，被困在火海中。惨叫声、马嘶声、血肉燃烧的噼啪声，混成地狱交响。
李晏趴在地上，看着那诡异的蓝火。这不是寻常火焰，温度高得离谱，且……仿佛在吞噬一切。
他忽然想起笔记上，前穿越者留下的一段话，之前一直不懂：
“时空扰动剧烈时，物质边界会模糊。火可能不再是火，水可能不再是水。如果见到蓝色火焰，逃，不要回头。那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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