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初九,大宋中军进抵幽州城南二十里,依桑乾河扎营。从辕门望出去,能看见地平线上那道灰黑色的城墙轮廓,像一条僵死的巨蟒,横亘在北方的天空下。
幽州。
李晏站在营门外的高地上,用千里镜观察这座北方第一雄城。城墙高四丈,雉堞如齿,箭楼密布。护城河引卢沟水而成,宽逾五丈,时值深秋,水面已结薄冰。城门有四,皆包铁裹铜,门楼三层,飞檐如鹰。
“怎么样?”曹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“比涿州难十倍。”李晏放下千里镜,“城墙夯土外包青砖,厚实。护城河太宽,填平不易。即便填平,城墙下还有羊马墙、陷马坑。强攻,必是血肉磨盘。”
“所以不强攻。”曹彬指向城南一处,“看见那个土丘了吗?距城墙两百步,是附近唯一制高点。我已命人在丘后挖地道,直通城墙下。挖通后,填塞火药,炸塌城墙。”
地道?李晏一怔。这倒是个法子,但……
“辽人不会坐视。他们必有瓮听。”
“瓮听”是守城之术:在城墙内埋大缸,派人伏耳倾听,可探知地下挖掘动静。幽州守将不是庸才,必会防备。
“所以需要佯攻。”曹彬道,“明日起,我会命各部轮流攻城,声势要大,但不必真上。将辽军注意引到城头。地道那边,我会选最老练的矿工,日夜轮作,用棉布包锤,悄声挖掘。李监丞,你的火药,需备足。”
“要多少?”
“至少两千斤。”
李晏倒吸一口凉气。两千斤,几乎是神火坊目前库存的一半。而且需做成“药饼”——将颗粒火药用石模压成厚饼,层层叠放,才能产生足够的定向爆破力。
“需几日?”
“最多五日。五日后,地道可通。”曹彬看着他,“能做到吗?”
李晏咬牙:“能。”
“好。”曹彬拍拍他肩,忽然压低声音,“另外,有件事需你知晓。陛下已从汴京启程,不日将至前线。”
皇帝亲临?李晏心头一震。这意味着,此战再无退路。胜,则收复幽云,功盖千秋;败,则天子蒙尘,国本动摇。
“末将……明白了。”
“明白就好。”曹彬望向幽州城,目光深沉,“此战,不是你死,便是我亡。李监丞,莫负皇恩。”
回营后,李晏立刻召集火器营。临时工棚里,五十名工匠、一百名操作手肃立。气氛凝重,所有人都知道,接下来的活,关系着数万人的生死。
“从今日起,分三班,昼夜不停。”李晏声音沙哑,“第一班,制颗粒火药,按老规矩,一丝不许错。第二班,压药饼,每饼厚一寸,径一尺,重十斤。压紧要实,用石锤砸满三百下方可。第三班,制引信,用油浸麻绳,外裹蜡皮,每根长三丈,燃时需一刻。”
他顿了顿:“刘大,你带二十人,专司安全。工棚十丈内,严禁明火,夜间只许用琉璃罩灯。凡有违规者,当场拿下。都听清了?”
“听清了!”众人齐喝。
“开工。”
工棚里瞬间活了过来。捶打声、筛磨声、号子声,混成一片。李晏穿梭其间,检查每一道工序。硝石提纯的溶液清澈度、硫磺升华的火候、木炭研磨的细度,他一一过手。压药饼的模具是他亲自设计的木框铁底,需四个壮汉用撞木反复夯砸,直到药饼坚如铁石。
汗水浸透衣衫,硝烟呛得人咳嗽,但无人抱怨。所有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——五日后,这些东西将决定幽州城的命运,也决定他们能否活着回家。
第三日夜,李晏正在检查一批新压的药饼,沈括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。
“李监丞好忙。”他摇着折扇,虽已深秋,这习惯却改不了。
“沈主簿有事?”李晏头也不抬。
“来看看神火如何造。”沈括凑近,好奇地盯着药饼,“此物……便是震天雷的内胆?”
“算是。”李晏含糊道。实际上,震天雷装药不过一斤,而这药饼重十斤,威力不可同日而语。
“奇哉。”沈括用扇柄轻敲药饼边缘,发出沉闷的响声,“硝石性烈,硫磺性躁,木炭性温,三者相合,竟能生此暴烈之物。李监丞,此中道理,可能教我?”
李晏直起身,看着沈括。这个年轻人眼中没有刺探,只有纯粹的好奇,像极了另一个世界里那些泡在实验室里的同学。
“沈主簿可曾烧过炭?”
“自然。”
“炭燃时,需何物?”
“需……空气?”
“是气,但非寻常之气。”李晏捡起一小块硝石,“此物受热,会释出一种气,可助燃。硫磺遇热气,亦会躁动。三者相混,受热则释气、助燃、躁动,连环相激,故能爆裂。”
他说得尽量通俗,用了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。沈括听得入神,手指在空中虚划,仿佛在推演什么。
“连环相激……释气助燃……妙!妙啊!”他忽然抚掌,“难怪古籍载‘伏火矾法’时有爆鸣,原是硝石释气之故!李监丞,你真是……”
他忽然顿住,上下打量李晏:“李监丞今年贵庚?”
“二十有二。”
“二十二……”沈括喃喃,“我二十二时,还在钱塘琢磨潮汐时辰。李监丞却已通晓天地至理,造出惊世之火。敢问师承?”
来了。李晏心念电转,面上不动声色:“幼时偶得异人传授,然恩师有命,不得外传名讳。”
“异人……”沈括眼中闪过失望,旋即又亮起来,“无妨,无妨。能见神火,已是幸事。对了,李监丞可曾想过,此物除征战外,尚有他用?”
“开山修路?”
“不止。”沈括压低声音,“司天监有浑仪,重三万斤,挪移艰难。若以此物炸开基座,重塑地基,岂不省力?又或治河,黄河屡屡决口,若在险要处炸开分流……”
他越说越兴奋,李晏却听得心惊。这沈括,思维已跳到民用领域,且想法极具前瞻性。但此刻,他只能泼冷水。
“沈主簿,此物凶险,稍有不慎便是大祸。民用之事,容后再议。”
沈括一怔,随即点头:“是沈某心急了。待幽州克复,再向李监丞讨教。”
他拱拱手,正要离开,忽又回头:“对了,李监丞近日务必小心。辽人细作,怕是已盯上你了。”
“为何?”
“昨日我在中军帐外,见几个生面孔的民夫,虽作汉人打扮,但靴底沾的泥土,是幽州城北特有的红胶泥。”沈括眼神锐利,“那地方,寻常百姓可去不了。”
李晏心头一凛:“多谢。”
“保重。”沈括摇扇离去。
工棚里,捶打声依旧。李晏却觉得后背发凉。他走到棚外,夜色如墨,营中灯火如星,远处幽州城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矗立,像一头随时会扑来的巨兽。
“刘大。”他唤道。
“在!”
“加派双岗,工棚十丈内,凡有可疑者,先拿下再说。”
“是!”
第四日,药饼已制出百余块。李晏正在清点,亲兵匆匆来报:“监丞,大帅有请,地道那边……出事了。”
李晏心头一沉,抓起佩刀便走。
地道入口在土丘后,伪装成辎重帐篷。此刻帐外围满士兵,曹彬站在洞口,脸色铁青。几个浑身是土的矿工瘫在一边,其中一个抱着右臂,指缝间渗出血。
“怎么回事?”
“塌了。”曹彬声音嘶哑,“挖到护城河下时,渗水,土质变软,撑木没顶住,塌了三丈。埋了五个人,只救出两个,这个断了胳膊,还有一个……没气了。”
李晏看向黑洞洞的洞口,里面隐约传来呜咽的风声,像地底亡魂的哭嚎。
“还剩多长?”
“至少三十丈。”曹彬揉着眉心,“时间不够了。陛下后日便到,届时若地道未通……”
他没说下去,但所有人都懂。天子亲临,若见攻城无进展,士气必堕。且辽军斥候已发现土丘异常,昨日有骑兵试图冲击,被弓弩击退,但不会次次侥幸。
“大帅,”李晏忽然开口,“若不用地道,直接在城下挖坑埋药呢?”
“城头弩箭覆盖,如何靠近?”
“夜袭。”李晏盯着幽州城墙,“选敢死之士,披重甲,持巨盾,趁夜色摸到城下,快速挖坑。挖好即撤,以长引信延时引爆。”
“长引信?多长?”
“三……五丈。”李晏计算着,“燃一刻钟,够人撤回。”
曹彬沉默。这法子更险,等于让死士在敌军眼皮底下作业。但地道已废,这是唯一的选择。
“需多少死士?”
“至少二十人。十人挖坑,十人持盾护卫。”
“火药呢?”
“五百斤,分装十袋,每袋五十斤,足以炸塌一段城墙。”
曹彬闭目片刻,睁眼时,眼中已无犹豫:“刘大!”
“末将在!”
“从你火器营,选二十个不怕死的。今夜子时,动手。”
刘大浑身一震,抱拳:“末将……领命!”
“慢。”李晏开口,“我去。”
“你?”曹彬皱眉,“李监丞,你是文官,又是神火关键,不能涉险。”
“正因我是神火关键,才必须去。”李晏声音平静,“火药装填、引信布置,稍有差池便是白送性命。他们不懂,我去,能成算大些。”
曹彬盯着他,良久,缓缓点头:“好。但李监丞需应我一事——若事不可为,立即撤回。你的命,比一段城墙值钱。”
“末将明白。”
子时,月隐星稀。
李晏穿着内衬的皮甲,外罩黑色夜行衣,脸上抹了锅底灰。他身后,十九个汉子同样装扮,每人背一袋五十斤的火药,腰间挂着短镐、铁锹。刘大也在其中,这汉子坚持要跟来。
“监丞,我挖过矿,手熟。”
李晏没再劝。他检查了每个人的装备:火药袋的封口、引信的长度、火折的密封。又反复交代流程:摸到城墙下,选砖石接缝处,快速挖出浅坑,埋药,接引信,撒土掩盖,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回跑。
“记住,引信燃一刻钟。一刻钟,够我们跑回营地。但若有人受伤,莫停,莫救。救一个,赔一群。听清了?”
“听清了!”声音压得极低,但坚定。
“出发。”
二十人如鬼魅般潜出营寨,借着夜色掩护,向幽州城墙摸去。地面上有前几日佯攻留下的尸骸、断箭、破碎的盾牌,他们小心绕过,尽量不发出声响。
三百步,两百步,一百步……
已能看见城头巡逻的火把光亮,听见契丹语的交谈声。李晏手心全是汗,他握紧短镐,压低身形,继续前进。
八十步,五十步,三十步……
突然,城头一声呼喝。接着,火把密集亮起。
“被发现了!”刘大低吼。
“冲!”李晏咬牙,“冲到城下,他们不敢放箭!”
二十人发足狂奔。城头箭如雨下,但夜色中准头欠佳,大多钉在身后地上。有人闷哼一声,中箭倒地,但无人停步。
二十步,十步,五步——
“到了!”李晏扑到城墙根,背贴冰冷的砖石。头顶是突出的女墙,箭矢从上方斜射下来,钉在脚边。
“挖!”
十九把短镐、铁锹同时挥起,凿向城墙与地面的接缝处。砖石坚固,但夯土松动,很快挖出浅坑。李晏指挥着将火药袋塞入,一袋,两袋,三袋……十袋全部埋入,堆成小山。
“引信!”
他将十根引信拧成一股,插入药堆,留出五丈长的尾端。用火折点燃——
“嗤!”
引信燃起火星,在夜色中如毒蛇吐信。
“撤!”
二十人转身就跑。但就在这时,城头忽然扔下十几个火把,将城墙下照得通明。紧接着,侧翼传来马蹄声——一支辽军骑兵从暗处杀出,直扑而来。
“是埋伏!”刘大嘶声,“监丞,快走!”
李晏回头看了一眼。引信已燃出一丈,但辽骑已近在咫尺。最多半炷香,他们就能冲到。而引信,还需燃一刻钟。
“你们先走!”他吼道,“我断后!”
“监丞!”
“这是军令!”
刘大双眼赤红,但咬牙转身:“弟兄们,护监丞走!”
十八人结成圆阵,将李晏护在中间,且战且退。辽骑已至,马刀映着火光劈下。一个火器营士兵举盾格挡,盾碎,人倒。另一个补上,被长枪贯胸。
血,喷了李晏一脸,温热,腥咸。
他机械地挥刀,挡开一记劈砍,虎口震裂。又一骑冲来,马刀直取脖颈。刘大猛地将他撞开,自己肩头中刀,深可见骨。
“监丞……走……”刘大咧嘴,满口是血。
李晏看着这个跟了自己三个月的汉子,看着周围一个个倒下的身影,忽然笑了。
他想起笔记上那句话:“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。”
也想起另一句:“但人心不是。”
他猛地推开刘大,从怀中掏出那个小铁管——他自制的、本打算最后保命用的手雷雏形。拔掉木塞,露出引信,在火把上点燃。
“让你们尝尝……真正的火药。”
他转身,冲向城墙。
“监丞!!!”刘大的嘶吼在身后响起。
李晏充耳不闻。他冲向那堆火药,冲向那根正在燃烧的引信。辽骑以为他要自杀式引爆,下意识勒马。
但他没有。他在距离火药三丈处停下,将手中的铁管,奋力扔向——护城河。
铁管划出弧线,落入结冰的河面。
“轰!”
冰面炸开,水柱冲天。巨响和火光,让所有辽骑的战马受惊,嘶鸣着人立而起。趁这混乱,李晏冲向那堆火药,拔出腰间匕首,一刀——砍断了正在燃烧的引信。
燃烧的断头掉落在地,很快熄灭。而剩下的引信,还有四丈多长。
“快!”他对刘大等人大吼,“回营!”
幸存的七八人如梦初醒,架起受伤的同伴,转身狂奔。李晏最后看了一眼那堆火药,又看了一眼混乱的辽骑,咧嘴笑了笑。
然后,他撒腿就跑。
身后,辽骑已稳住阵脚,怒吼着追来。但距离已拉开,且城头守军怕误伤,不敢放箭。一行人跌跌撞撞冲回营地,扑进壕沟,身后箭矢才如雨落下。
“关营门!”曹彬的吼声响起。
栅门轰然关闭,箭楼上的弩机齐射,将追兵逼退。
李晏瘫在壕沟里,大口喘气。刘大扑过来,撕下衣襟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口,眼泪混着血往下淌:“监丞,您、您吓死我了……”
“药……药埋下了吗?”曹彬冲过来。
“埋下了。”李晏挣扎着坐起,“但引信被我砍断,只剩四丈。需重新点燃。”
“何时引爆?”
“现在。”
曹彬一愣:“现在?辽人必已发现,会挖出火药……”
“不会。”李晏喘息着,“我砍引信时,在断口处……撒了磷粉。”
“磷粉?”
“一种见空气即燃的东西。”李晏看向幽州城墙,“此刻,应该……烧到火药了。”
仿佛响应他的话——
“轰隆隆隆隆隆!!!!!!!!!”
不是一声爆炸,是连绵的、天崩地裂的巨响。幽州城南墙,那段埋了五百斤火药的位置,整个向上拱起,然后——塌了。
砖石如喷泉般冲天,烟尘如蘑菇云升腾。冲击波横扫方圆百丈,城头的辽军如落叶般被抛飞。坍塌的城墙露出一个宽达十丈的缺口,边缘砖石熔化,呈琉璃状。
整个战场,死寂了三个呼吸。
然后,宋军营中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。
“城墙破了!破了!!!”
曹彬愣愣地看着那个缺口,又低头看看李晏,嘴唇哆嗦着,却发不出声音。
李晏却笑不出来。他看着那缺口,看着烟尘中隐约可见的残肢断臂,看着那些被活埋在砖石下的、无论辽人还是汉人的生命。
“大帅,”他轻声说,“可以……攻城了。”
曹彬猛地回神,拔刀向天:“三军听令——杀入幽州,就在今日!”
“杀!!!!”
战鼓擂响,号角长鸣。数万宋军如决堤洪水,涌向那个刚刚炸开的缺口。
李晏坐在壕沟里,看着士兵们从身边冲过,一张张年轻的脸因兴奋而扭曲。他摸向怀中,那本笔记早已烧毁,但那些字句,已刻在心里。
“它最可怕的不是爆炸,而是点燃了人心对力量的贪婪。”
他闭上眼。
贪婪吗?也许是。但他别无选择。
因为这是战争。而战争,从来不讲道理。
远处,幽州城内已传来喊杀声、兵刃撞击声、垂死的哀嚎声。这座沦陷四十年的汉家故城,正用血与火,迎接它的“光复”。
而带来这一切的李晏,只是坐在那里,听着,看着,直到东方既白。
天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