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,汴河两岸的杨柳褪尽了最后一点绿意。北风从太行山缺口灌入,刀子般刮过人脸。
神火坊外,三千枚震天雷被小心翼翼地装入特制的木箱。箱内填满刨花,每枚之间用薄木片隔开,像对待最易碎的瓷器。马车排成长队,车轮碾过黄土道,留下深深的车辙。
李晏站在坊门前,看着最后一辆马车驶出。他身后,工匠们默默站着,无人说话。三个月,从一片废墟到每日百枚的产出,这些大多不识字的老匠人,用布满老茧的手,造出了足以改变战争的东西。
“少监。”王石头——那个曾问他“真能打跑辽狗”的年轻工匠——走到他身边,声音有些哑,“这些……够用吗?”
李晏没有回头:“不够。永远不够。”
他顿了顿,转身面对众人:“但这是第一批。等我们回来,会有第二批、第三批,会有更好的,更远的,更响的。所以——”
他提高了声音,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:“守好坊子,管好工序,别出岔子。等我从北边带回战功,给大伙请赏!”
工匠们轰然应诺,但脸上的忧色并未散去。他们都听说了,李少监要随军北上。战场,那是个去了未必能回来的地方。
一骑快马自官道疾驰而来,在坊门前勒缰。马上是禁军装束的传令兵,抛下一卷黄绫:“陛下手谕,神火坊督办李晏,即刻入宫!”
来了。李晏深吸一口气,接过手谕。
紫宸殿的气氛比往日凝重。
赵匡义高坐龙椅,下方文武分列,但今日殿中多了七八位身披铠甲的将领。李晏认得其中几位:北面行营都部署曹彬、幽州道行营都部署田重进、云州观察使米信……都是即将北伐的主力将领。
“李卿。”赵匡义开口,声音在大殿中回荡,“震天雷已齐,三军将行。朕要你随中军前行,统管火器调度,你可能胜任?”
李晏出列,躬身:“臣,万死不辞。”
“好。”赵匡义目光扫过众将,“北伐之事,诸卿皆知。此番朕御驾亲征,非为虚名,实为雪耻。高梁河之败,犹在昨日。此战,只许胜,不许败。”
“必胜!必胜!必胜!”武将们齐声高呼,声震殿宇。
“但辽人非庸手。”赵匡义话锋一转,“耶律休哥用兵如神,铁林军天下无双。故此番,朕要出奇制胜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李晏:“震天雷,便是朕的奇兵。曹彬。”
“臣在!”老将军踏前一步。
“你部为先锋,出雄州,直取涿州。遇辽军主力,不必硬撼,诱其至预设战场。”赵匡义的手指在舆图上一点,“拒马河畔,瓦桥关外,朕要你拖住他们三日。”
“三日……”曹彬眉头微皱,随即抱拳,“臣,领旨!”
“田重进、米信,你二人分率左右翼,迂回包抄。待曹彬拖住辽军主力,你二人自侧翼突进,分割其阵。”
“遵旨!”
最后,赵匡义的目光落在李晏身上:“李晏,你率火器营随曹彬部。待辽军进入河滩开阔地,以震天雷覆盖射击。不必瞄准,但求量多、面广、声势大。可能做到?”
李晏心脏狂跳。河滩开阔地……那是绝佳的杀伤区。震天雷的破片在平坦地带能发挥最大威力,而爆炸的巨响和浓烟,足以惊散战马,扰乱阵型。
“臣,定不辱命。”
两日后,大军开拔。
李晏骑在马上,混在辎重队伍中。他不会骑马,这匹温顺的母马是曹彬特意拨给他的,但饶是如此,半日下来大腿内侧也已磨得生疼。他咬着牙,没吭声。
前后左右都是士兵。年轻的面孔黝黑粗糙,眼里有紧张,有兴奋,有对未知的茫然。他们大多来自河北、河东,辽人年年内犯,烧杀抢掠,他们中不少人的家人就死在辽人刀下。
“李司马。”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,是火器营的都头刘大,原是个炮手(投石机操作手),被临时调来管火器,“弟兄们都问,那震天雷,真能在天上飞?”
“不是飞,是抛出去。”李晏解释。
“那能抛多远?”
“看竹筒大小,三四十丈总有的。”
“三四十丈……”刘大咂咂嘴,“那比八牛弩还远点。落地真能炸?”
“能。”
“炸了有多大动静?”
“你见了就知道。”
刘大笑起来,露出一口黄牙:“成!有李司马这句话,弟兄们心里就有底了!”
李晏也笑笑,没再接话。他望向北方,地平线处烟尘滚滚,那是前锋骑兵掀起的尘土。更远处,是连绵的燕山山脉,山的另一边,就是幽云十六州,是被石敬瑭割让、沦陷四十余年的汉家故土。
“李司马是读书人吧?”旁边一个年轻士兵凑过来,怯生生地问。
“算读过些书。”
“那您说,咱们这趟,能赢吗?”
李晏看向他。那张脸最多十七八岁,嘴唇上刚长出绒毛,眼里是纯粹的好奇和一点点恐惧。
“能赢。”他说,声音不大,但很肯定。
少年眼睛亮了: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李晏重复,“因为我们有他们没见过的东西。”
少年似懂非懂,但用力点了点头。
傍晚,大军在邢州扎营。李晏被领到中军大帐旁的一个小帐篷,这是他的住处。刚安顿下,曹彬的亲兵就来传话:“大帅有请。”
中军大帐内,烛火通明。曹彬卸了甲,只着常服,正就着油灯看舆图。见李晏进来,他招招手:“李司马,过来。”
李晏走近。舆图上是拒马河一带的详细地形,河流、桥梁、村落、树林,标注得一清二楚。
“瓦桥关在此。”曹彬手指点在一处关隘,“关前五里,有一片河滩,宽约两里,长七八里。辽军若来,必经此地。”
李晏仔细看去。河滩地势低平,无遮无掩,确实是绝佳的杀伤区。
“末将已命人在河滩埋设木桩、铁蒺藜,延缓辽军骑兵。”曹彬继续道,“但辽人铁骑,来去如风,一旦突破障碍,半炷香内便能冲到阵前。你的震天雷,必须在这半炷香内,打乱他们的冲锋。”
“木桩和铁蒺藜,能延缓多久?”
“最多一刻。”
一刻钟,十五分钟。李晏心算:火器营目前有抛射筒五十具,熟练操作手百人。每具装填需两分钟,齐射一轮需三分钟。一刻钟内,最多能打五轮。
一轮五十枚,五轮二百五十枚。覆盖两里宽的河滩……
“不够。”他脱口而出。
曹彬抬眼:“嗯?”
“震天雷杀伤范围,一枚最多覆盖方圆十步。两百五十枚,只能覆盖河滩前段。若辽军分散冲锋,或不顾伤亡硬闯,仍可能冲过。”李晏快速说道,“需在河滩中段、后段也设伏兵,以弓弩、长枪阻滞,逼迫其聚拢。只要他们聚拢,震天雷威力便能倍增。”
曹彬盯着他看了片刻,忽然笑了:“都说读书人纸上谈兵,李司马倒是不同。你可知战场之上,瞬息万变?”
“末将不知。”李晏老实说,“但末将知,火药无情,炸开不分敌我。若让辽骑冲入己阵,便是有再多震天雷,也施展不开。”
曹彬缓缓点头:“有理。明日你随我去前军,亲自看看地形。震天雷如何布置,由你定。但有一事——”
他脸色肃然:“此战,陛下亲征,三军瞩目。胜,你便是首功。败,你我皆是人头落地。李司马,莫负陛下,莫负三军。”
“末将明白。”
又行五日,抵达雄州。
这里已是前线。城墙斑驳,箭楼上有焦黑的痕迹,那是去年辽军犯边时留下的。城中百姓稀疏,店铺大多关门,街上行走的多是军士,气氛压抑。
李晏登上城楼,向北眺望。拒马河在十里外蜿蜒,河水不深,十月枯水期,许多地方可涉渡。对岸,隐约可见辽军的游骑,如秃鹫般在远处徘徊。
“那是辽人的斥候。”曹彬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,“每日三班,十二个时辰盯着。咱们大军一到,耶律休哥必已知晓。”
“他会来吗?”
“会。”曹彬笃定,“耶律休哥此人,用兵看似谨慎,实则骄狂。他知陛下亲征,必想复制高梁河之胜,一战擒王。所以他不会固守幽州,定会主动出击,在拒马河与我决战。”
“那我们……”
“我们等他来。”曹彬望向北方,眼中寒光闪烁,“等他来,然后给他一个惊喜。”
次日,曹彬率前军三万出城,在拒马河南岸扎营。李晏带着火器营随行,在选定的河滩开始布置。
他选了五十个发射点,每个点间隔二十步,呈弧形分布。发射点后挖了掩体,操作手可藏身其中。从掩体到河滩,距离约三十五丈,正好是抛射筒的最大射程。
“记清楚!”刘大扯着嗓子喊,“听到鼓声,点火!扔了就跑回掩体,趴下!谁敢露头看,军法从事!”
火器营的士兵大多是新手,此刻紧张地重复着训练了无数遍的动作:检查竹筒、装填药包、插引信、准备火把。李晏一个个检查过去,纠正动作,反复强调安全。
“手要稳,心要静。就当你是在灶前烧火,别想着打仗。”
一个年轻士兵手抖得厉害,火把差点掉在地上。李晏走过去,按住他的肩:“怕?”
士兵点头,脸煞白。
“怕就对了。”李晏说,“我也怕。但怕没用。你越怕,手越抖,越容易炸死自己。就当是放个大炮仗,点了,扭头就跑,明白吗?”
士兵愣愣地看着他,忽然咧嘴笑了:“司马,您这话……真不像将军说的。”
“我本来就不是将军。”李晏拍拍他,“活下来,回去给你娘报平安。”
“哎!”
黄昏时,布置完毕。李晏站在河滩南缘的高地上,看着夕阳将河水染成血色。五十个发射点静静潜伏在暮色中,像五十张沉默的嘴。
身后传来脚步声,是曹彬。
“都准备好了?”
“准备好了。”
曹彬沉默片刻,忽然道:“李司马,你可知此战若胜,你将名扬天下?”
“末将只求不负陛下所托。”
“不负所托……”曹彬笑了笑,笑容里有沧桑,“某十六岁从军,今年五十有三。三十七年,大小百余战,见过太多人,说过太多‘不负’。可到头来,能活下来的,十不存一。”
他转头看着李晏:“你是读书人,本不该在这。但既然来了,就记住一句话:战场上,活下来,才有资格说‘不负’。”
李晏躬身:“谢大帅教诲。”
曹彬摆摆手,望向对岸。暮色渐深,对岸辽营的灯火次第亮起,如星河落地。
“明日此时,”他低声说,“这片河滩,将是血海尸山。”
夜风骤起,带着河水的湿气和北方的寒意。远处,辽营传来隐约的号角声,苍凉悠长。
李晏紧了紧衣袍。怀里的硬物硌着胸口——那是临行前,他按笔记上的图样,悄悄做的一个小玩意儿:一根短铁管,一头封闭,钻了小孔,可插入引信。里面填满了最细的颗粒火药。
严格来说,这是手雷的雏形。但他没告诉任何人,包括曹彬。
这是最后的保命手段。如果震天雷拦不住辽军,如果防线被突破,至少,他还能拉几个垫背的。
他摸了摸铁管粗糙的表面,冰凉的触感让人清醒。
“活下来。”他对自己说。
子夜,月黑风高。
对岸辽营忽然骚动起来。火把如长龙移动,马蹄声由远及近,如闷雷滚过大地。
曹彬从帐中冲出,甲胄已披挂整齐:“来了!传令,全军戒备!”
号角吹响,战鼓擂动。沉睡的军营瞬间苏醒,士兵们抓起武器,冲向预设阵地。李晏带着火器营进入掩体,五十具抛射筒在黑暗中沉默地指向河滩。
对岸,火把汇成一片火海。借着火光,能看见黑压压的骑兵阵列,一眼望不到头。铁甲反射着冰冷的月光,长枪如林。
“至少五万。”曹彬的声音在身侧响起,冷静得可怕,“耶律休哥把家底都押上了。”
河面上传来哗啦的水声。辽军开始渡河。先是斥候探路,接着是前锋轻骑,最后是主力重骑。河水不深,只及马腹,但对披甲的重骑来说,速度依然受限。
“等。”曹彬按住李晏的肩膀,“放近些,再近些。”
李晏屏住呼吸。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能听见身后士兵粗重的喘息,能听见对岸辽军用契丹语的呼喝。
越来越近。三百步,两百步,一百步……
前锋辽骑已冲上河滩,马蹄踏起泥浆。他们发现了木桩和铁蒺藜,阵型稍有混乱,但很快散开,寻找缺口。
“放箭!”曹彬终于下令。
南岸,数千弓弩手齐射。箭雨遮天蔽日,落入辽军队列,人仰马翻。但辽军冲锋未停,更多的骑兵涌上河滩。
八十步,五十步……
“震天雷——”曹彬拔刀,指向天空,“放!”
李晏猛地挥手。
掩体后,五十支火把同时点燃引信。
“嗤嗤嗤——”
引信燃烧的声音,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几乎微不可闻。但李晏听见了,每一个操作手都听见了。他们在默默计数:三、二、一——
“扔!”
五十个黑色药包被塞进竹筒。下一秒,发射药包被点燃。
“轰轰轰轰轰——!!”
闷响连成一片。五十个爆炸药包被推出,在空中划出弧线,落向河滩。
时间仿佛变慢了。
李晏看见那些黑色的小点旋转着下坠。看见辽骑抬起头,疑惑地望向天空。看见第一枚药包落地,在泥浆中弹了一下,然后——
“轰隆!!!!!!!”
第一声爆炸。接着是第二声,第三声,第四声……连绵不绝的巨响,像天神的怒吼。橘红色的火球一团接一团炸开,黑烟冲天而起。破碎的瓷片、铁片、碎石,以爆点为中心向四周激射,如死神的镰刀横扫。
河滩变成了地狱。
战马的悲鸣、人的惨叫、金属撕裂肉体的闷响,混合着爆炸声,组成一首恐怖的交响。火光映照下,断肢残躯飞上半空,又重重落下。血雾混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