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郊校场,秋日肃杀。
高台之上,赵匡义端坐龙椅,明黄华盖在晨风中微微飘动。他今日未着朝服,而是一身赭黄窄袖骑装,腰佩长剑,看起来不像皇帝,倒像即将出征的将军。
台下,文武百官分列两侧。文臣绯袍,武将铁甲,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场中那片空地——以及空地中央那个孤零零的身影。
李晏站在校场正中,脚下是夯实的黄土。他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落在背上:怀疑、审视、好奇,还有毫不掩饰的轻蔑。玄真真人站在道录院的队伍里,眼观鼻鼻观心,仿佛与他不相识。
“李晏。”赵匡义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遍全场,“三日之期已到,你的神火,何在?”
李晏深吸一口气,向前一步,躬身:“回禀陛下,神火已成。然此物凶险,请陛下与诸位大人退至三十丈外,并以湿布掩口鼻。”
一阵低语响起。有武将嗤笑:“三十丈?便是八牛弩也不过射两百步,你这……”
“准。”赵匡义打断他,抬手示意。
禁军迅速行动,在高台前架起一人高的木盾。百官退后,有胆小的文臣真的掏出汗巾沾水掩面。李晏注意到,赵匡义没有退,只是微微向前倾身,手扶剑柄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锐利。
是考验,也是威慑。
李晏不再多言,示意身旁两名被派来协助的军士将竹筒抬到场中。竹筒斜支在地,筒口朝北——那是辽国的方向,他刻意选择的角度。
“此物名为‘震天雷’。”李晏大声说,声音在空旷校场中有些发飘,“可抛射三十丈,落地则爆,声如惊雷,破甲碎骨。”
“开始吧。”赵匡义只说了三个字。
李晏点头,蹲下身。他先检查竹筒底部的发射药包——用油纸包裹的颗粒火药,引线外露。然后检查上部的爆炸药包,同样是油纸包,但外层用麻绳紧紧捆扎,内嵌碎瓷和铁片。
这是他连夜赶制的“破片装置”。笔记上说,黑火药爆炸威力有限,但加上预制破片,杀伤范围可倍增。
“点火!”他下令。
一名军士颤抖着递上火把。李晏接过,深吸一口气,凑向引线。
“嗤——”
引线燃烧,火星沿着麻绳迅速爬向竹筒底部。李晏转身就跑,几步冲到木盾后蹲下,双手捂耳,张口。
一秒。两秒。三秒。
“轰!”
一声闷响从竹筒底部传来,火光喷涌。发射药包爆炸产生的气浪将上部的爆炸药包猛地推出——
黑色药包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,旋转着飞向北面。所有人屏住呼吸,目光追随着那个小小的黑点。
它在空中飞了大约二十丈,开始下坠。
然后,落地。
“轰隆!!!”
真正的爆炸声响起。不是闷响,而是撕裂空气的巨响。火光炸开成一团橘红色的火球,黑烟冲天而起。冲击波卷着尘土向四周扩散,即使相隔三十丈,李晏依然感到热浪扑面。
破碎的瓷片和铁片如暴雨般向四周激射,深深嵌入校场周围的木靶。最近的几个草人靶子被撕得粉碎,草屑和木渣漫天飞舞。
烟尘缓缓散去。
校场北面,地上多了一个直径近一丈的浅坑,坑缘焦黑,土壤外翻。坑周围散落着燃烧的草屑和扭曲的铁片。
死寂。
绝对的死寂。连风声都仿佛停止了。
文臣队伍里,有人手中的笏板“啪嗒”落地。武将行列中,几位老将军瞪圆了眼睛,手不自觉地按向刀柄。道录院那边,玄真真人脸色煞白,嘴唇翕动着,却发不出声音。
高台上,赵匡义缓缓站起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盯着那个坑,看了很久很久。然后,他走下高台,一步一步,走向爆炸中心。禁军统领想拦,被他抬手制止。
皇帝走到坑边,蹲下身,抓了一把焦黑的土,在掌心碾碎。黑色的粉末从指缝间洒落,带着刺鼻的硝烟味。
“三十丈。”他低声说,然后提高声音,“能更远吗?”
李晏从木盾后走出,躬身:“回陛下,若加大竹筒,改良药量,五十丈、八十丈皆有可能。若能以精铁铸筒,百丈亦可期。”
“铁铸……”赵匡义重复着,眼中光芒越来越亮,“落地即爆,无需引信?”
“是。落地撞击即可引爆。”
“好。”赵匡义直起身,扫视全场,“众卿都看见了?”
文武百官这才如梦初醒,纷纷跪倒:“陛下洪福!天佑大宋!”
“天佑?”赵匡义笑了,笑声里带着冷意,“朕看,是人佑。”
他转身,目光落在李晏身上:“李晏,你上前来。”
李晏走近,在坑边停下。从这个角度,他能更清楚地看到爆炸的威力——一个草人靶子的“头颅”被铁片削掉半边,另一具“身体”被撕开巨大的口子。若是真人……
“此物,一日可产多少?”赵匡义问。
“若原料充足,工匠熟练,一日可产……百枚。”李晏谨慎地报了个保守数字。
“百枚。”赵匡义点点头,“幽州城下,辽军大营连绵十里。若一夜之间,数千枚此物从天而降——”他没有说完,但所有人都懂了。
几位武将呼吸急促起来。
“陛下!”兵部侍郎出列,声音激动,“若以此物守城,抛射于敌军阵中,必可摧垮其锋!若用于攻城,炸开城门,轰塌城墙,亦非难事!”
“何止!”另一位老将军须发皆张,“骑兵冲锋,阵型最忌扰乱。此物声如雷霆,火光骇人,战马必惊!马惊则阵乱,阵乱则——”
“够了。”赵匡义抬手制止,目光却未离开李晏,“李晏,朕问你,此物制法,有几人知晓?”
问题来了。李晏心头一紧,面上却平静:“除贫道外,无人知晓。硝石、硫磺、木炭的配比,混合之法,捶打之工,皆系不传之秘。”
“不传之秘……”赵匡义沉吟片刻,“你可愿传?”
“愿为陛下效死。”李晏毫不犹豫,“然此术凶险,稍有差池,便是粉身碎骨。需心细胆大、沉稳可靠之人,方堪传授。”
这是讨价还价,也是自保。他必须确保,第一批学徒是他亲自挑选、亲自控制的人。
赵匡义盯着他,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,却未点破:“准。朕会从将作监、军器监挑选工匠,由你统带。三月之内,朕要见到三千枚……震天雷。”
“三千……”李晏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做不到?”
“做得到。”李晏咬牙,“但需三样东西。”
“讲。”
“一,独立工坊,需远离民居,有水源,围墙高厚。”
“准。西郊有废弃砖窑,占地三十亩,明日便划给你。”
“二,原料专供。硝石、硫磺、木炭,需最上等,由内库直拨,不经他人之手。”
赵匡义点头:“可。朕会下旨,凡你所需,各部不得延误。”
“三,”李晏抬起头,直视皇帝,“生死之权。工坊之内,凡涉及神火秘术,贫道有专断之权。擅入者,可杀;泄密者,可杀;作奸犯科者,可杀。”
最后三个“可杀”,他说得斩钉截铁。
校场再次安静。文臣们面面相觑,武将们则露出赞赏之色——军中要的就是这等狠绝。
赵匡义沉默良久,缓缓道:“朕给你一道手谕。工坊之内,你便是朕。但——”他话锋一转,“三月之后,朕要见到三千枚震天雷。少一枚,你提头来见。炸一枚,你提头来见。秘方外泄,你,提头来见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李晏躬身,后背已被冷汗湿透。
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他的命就和这“神火”绑在了一起。成,则一步登天;败,则万劫不复。
封赏来得很快。
校场演武次日,旨意下达:擢李晏为将作监少监,领从五品,专司“神火坊”督造。赐宅邸一座,银千两,绢百匹。加“御前行走”,可随时入宫面圣。
道录院里,玄真真人亲自将告身文书和官服送到李晏面前,笑容和煦如春风,仿佛前日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。
“李少监年少有为,实乃道门之幸,社稷之福。”他亲手为李晏披上青色官服,“神火坊初创,若有需道录院协助之处,尽管开口。”
“多谢掌院。”李晏行礼,不卑不亢。
他知道,这笑容背后是忌惮,是算计。但现在,他有更急的事。
当日下午,李晏便去了西郊砖窑。这里比他预想的更大——三十亩地用夯土墙围起,墙高两丈,只开南北两门。内有废弃窑洞数座,砖房十几间,还有一口深井。
“就是这里了。”他对自己说。
随行的有五十名工匠,都是从将作监、军器监精选的老手,此刻正忐忑地站在空地上,看着这位年轻得过分的新上司。
“诸位。”李晏走到他们面前,声音提得很高,“从今日起,你们不再是将作监的匠人,也不是军器监的工师。你们是神火坊的第一批火工。你们手里做出来的东西,将决定大宋北疆的胜负,决定万千将士的生死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一张张脸:“所以,这里的规矩,只有三条。”
“第一,令行禁止。我说怎么做,就怎么做,一步不许错。”
“第二,各自为政。每人只负责一道工序,不许打探旁人,违者,斩。”
“第三,”他加重语气,“坊内一切,出坊即忘。若有半字外泄,斩;若与坊外之人议论,斩;若私带片纸只字外出,斩。”
工匠们脸色发白,却无人敢出声。
“当然,”李晏语气稍缓,“陛下有旨,神火坊匠人,俸禄三倍,月有赏,季有赐。做得好的,赐田宅,荫子孙。你们不是在造普通器物,你们是在造——”
他转身,指向北方:“国运。”
人群一阵骚动。有年轻工匠的眼睛亮了起来。
李晏不再多言,开始分派。他按记忆中的流水线,将五十人分成五组:原料处理组、提纯组、混合组、成型组、装配组。每组只知自己的工序,不知全局。
“现在,”他拍拍手,“开工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李晏几乎住在砖窑。
他亲自设计工具:双层麻布过滤桶、带冷凝盖的硫磺升华罐、脚踏式石臼捶打机……每一样都画了详细的图样,让木匠、铁匠赶制。
他手把手教提纯:硝石溶解的温度控制、硫升华的火候把握、木炭研磨的细度标准。混合工序最危险,他让工匠在砖窑最深处的独立洞窟操作,洞内严禁任何明火,只用铜灯照明,且必须赤脚作业以防静电。
装配更需小心。爆炸药包内填充碎瓷和铁钉,外面用浸过桐油的厚麻布层层包裹,最后用蜡密封。每个药包完成后,都要称重、编号,记录在册。
十天后,第一批成品出炉。
李晏从中随机抽取三枚,在砖窑后山的试验场测试。结果两枚成功爆炸,一枚引信失效——哑火率三成三。
“不行。”他摇头,“引信必须改进。”
“可是少监,”负责装配的老工匠为难道,“麻绳浸硝,已是最好……”
“用纸。”李晏忽然想起笔记上的记载,“将宣纸裁成窄条,在浓硝水中反复浸渍晾干,卷成细管,内填颗粒火药。外裹油纸防潮。”
工匠们面面相觑,但无人敢质疑。
又五天,第二批出炉。再试,十枚中九枚炸响,一枚哑火。
“还不够。”李晏盯着那枚哑火的残骸,“但……可以了。”
他知道,以现在的条件,九成的成功率已是极限。剩下的,只能在战场上用数量弥补。
第三十天,产量稳定在每日百枚。李晏下令:全坊休整一日,杀猪宰羊,犒赏工匠。
那晚,砖窑里罕见地有了笑声。工匠们围着篝火,大块吃肉,大碗喝浑浊的米酒。李晏坐在角落里,看着跳跃的火光,忽然想起另一个世界的实验室团建——也是这样一群人,为了一个目标拼命,成功后举杯庆祝。
“少监。”一个年轻工匠端着酒碗凑过来,大着舌头,“俺、俺叫王石头,混合组的。俺就想问一句……咱做的这玩意儿,真能打跑辽狗?”
所有人都安静下来,看向李晏。
李晏接过酒碗,喝了一口。劣酒辛辣,呛得他咳嗽。
“能。”他说,声音不大,但很清晰,“不但能打跑,还能打得他们再不敢南下。”
工匠们欢呼起来。
李晏放下酒碗,望向北方。火光在他眼中跳动,像遥远的烽烟。
他知道,第一批三千枚“震天雷”即将完工。他也知道,赵匡义不会等太久。
战争,要来了。
同一时间,皇宫,福宁殿。
赵匡义没有睡。他面前摊着一张巨大的北疆舆图,上面用朱砂标注着辽军的动向。
“幽州、易州、涿州……”他手指划过一个个地名,“耶律休哥的主力在幽州以北三十里,但游骑已渗透到拒马河。”
“陛下。”枢密使曹彬躬身道,“北面行营已整军完毕,只等陛下一声令下。”
“粮草呢?”
“已运抵雄州,可供大军三月之用。”
赵匡义沉默片刻,忽然问:“神火坊那边,如何了?”
侍立阴影中的内侍踏前一步:“回陛下,李少监日夜督造,已产震天雷两千三百枚。按此进度,十日后可满三千。”
“十日后……”赵匡义的手指敲着桌案,“传旨,十日后,朕要亲临神火坊。另,命李晏随军北上,任军器监行军司马,专司火器。”
“陛下!”曹彬一惊,“李晏乃文官,又无军旅经验,随军恐……”
“正因无经验,才需历练。”赵匡义淡淡道,“神火乃国之重器,岂可假手他人?况且——”
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:“朕要亲眼看看,这神火在战场上,究竟有多大能耐。”
曹彬不敢再言,躬身退下。
殿内重归寂静。赵匡义走到窗前,推开窗扉。秋夜的凉风涌入,带着菊花淡淡的香气。
他想起兄长赵匡胤,想起“烛影斧声”那晚,兄长临终前抓着他的手,说的最后一句话:
“北疆……北疆不宁,大宋难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