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梁的晨雾带着烟火与尘世的气息。
李晏在冰冷的石阶上坐了半夜,膝盖被晨露浸得发麻。他怀里紧揣着那本薄薄的笔记,仿佛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。东方既白时,他终于扶着墙站起来,双腿却因一个可怕的念头而僵直——
太平兴国三年秋。
笔记的落款日期像烧红的铁烙印在脑海里。他跌跌撞撞冲回丹房,疯狂翻找历书。泛黄的纸页簌簌作响,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:
“太平兴国三年,九月初七,帝幸北郊校场,观新式火器。”
九月初七。
李晏猛地抬头看向墙壁——那里用炭笔草草记着炼丹的日程。今日,是八月三十。
还剩七天。
不是赵匡义随口说的“三日”,而是实实在在的七日。这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皇帝早就定下了校场演武的日子,所谓“给你三日”不过是个考验,或者说,一个借口。
“若不成,你就不必回道录院了。”
不必回来——是革职,还是灭口?
冷汗从脊背滑落。李晏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。他重新翻开笔记,跳过那些令人心悸的“时空扰动”、“历史脆弱”之类的字眼,直接找到火药制备的详细流程。
文字是简体中文,夹杂着英文术语:
“关键在纯度。 市售硝石(niter)含大量氯化钠、硫酸钙杂质,需重结晶至少三次。方法:热水溶解,过滤(用多层细麻布),静置结晶……”
“硫磺(sulfur)需升华提纯。简易装置:密闭陶罐,底部加热,顶部内壁冷凝收集……”
“木炭(charcoal)选用柳木,研磨后过筛(粒径0.5-1mm为佳)……”
李晏逐字研读,眉头越皱越紧。这些步骤在千年后是基础实验,但在太平兴国三年的汴梁——
“热水过滤好办,升华装置也能凑合,可这粒径……”他盯着“0.5-1mm”发愣。没有游标卡尺,没有标准筛网,如何控制?
窗外传来脚步声。
李晏迅速合上笔记塞入怀中。门被推开,进来的是小道童清风,端着稀粥和胡饼,脸色依旧苍白。
“李丹师,您……您没事吧?”清风放下食盘,压低声音,“外面都在传,说您昨日在紫宸殿妄言,掌院真人发了好大的脾气……”
“掌院说什么?”
“说、说您必是偷学了道录院秘传,要……要清理门户。”清风声音发颤,“还让几位师兄盯着丹房,看您究竟炼什么。”
李晏心头一沉。玄真真人,那个须发皆白、道貌岸然的老道,他记得此人心胸狭隘,最忌后辈出头。若被他抓到把柄……
“清风。”李晏忽然道,“你信我吗?”
小道童愣了愣,用力点头:“信!去年我娘病重,是丹师您偷偷给我银钱抓药……我、我知道您是好人。”
“那好。”李晏盯着他的眼睛,“帮我做三件事。第一,去西市‘陈氏药铺’,买五斤最上等的硝石、三斤硫磺,分三次、从不同伙计手里买,每次换身衣服。”
“啊?这……”
“第二,去南郊柳林,砍一捆新柳枝,悄悄背回来,别让人看见。”
“第三——”李晏从怀中摸出仅有的二两碎银,“剩下的钱,买蜂蜜,越多越好。记住,这三样东西,绝不可让第三人知晓。”
清风接过银子,手指微颤,却重重点头:“我明白!”
孩子跑远后,李晏才重新坐下,食不知味地咽下冷粥。他需要助手,但更需要时间。七日内,他不仅要制出合格的颗粒火药,还要设计出至少一种可演示的武器——笔记上记载了“火药箭”、“震天雷”、“突火枪”等多种雏形,但以现在的条件,最可行的是……
他的目光停在“火药包抛射器”的草图。
结构简单:一根结实的竹管或木筒,底部装发射药包,上部装填爆炸药包,点燃后利用底部火药燃烧的推力将爆炸药包抛射出去。类似于后世的“没良心炮”,但更原始、更危险。
“危险就危险吧。”李晏苦笑,“总比掉脑袋强。”
接下来的三天,丹房成了禁区。
李晏以“炼制秘丹,不可惊扰”为由闭门不出。玄真真人派来窥探的弟子,都被他以浓烟、怪味和故意弄出的爆裂声吓退——有两次是真的小规模爆炸,他在试验不同配比。
硝石提纯比想象中困难。第一次重结晶后,得到的晶体依旧泛黄,氯化钠的杂质肉眼可见。李晏不得不反复溶解、过滤,清水就用掉十几桶。硫磺升华更麻烦,陶罐密封不严,刺鼻的二氧化硫泄露,呛得他眼泪直流。
只有柳木炭相对顺利。他将柳枝在密闭陶罐中炭化,研磨后用自制的丝绢筛网过滤——那是清风从母亲那里“借”来的嫁妆,细密的绢布勉强能达到近似效果。
第四天深夜,第一批原料备齐。
李晏按照75:10:15的比例,将三种粉末在石臼中混合。没有蜜,他用蜂蜜替代,熬煮成粘稠的糖浆,与粉末揉合成膏状。这个过程极其枯燥,需要反复捶打上万次,使药剂“筋骨相连”——这是笔记中的原话,也是颗粒火药燃烧充分的关键。
石杵与石臼的撞击声在深夜里单调回响。汗水浸透了他的道袍,手臂酸麻到失去知觉,他却不敢停。脑海中,另一个记忆在翻腾——
那是实验室的场景。电子天平精准显示着0.001克的跳动,搅拌机匀速旋转,师兄在旁边笑着说:“李晏,你这配方要是搁古代,能封个万户侯吧?”
“古代哪需要这么麻烦。”他听见自己回答,“黑火药而已,初中化学课本都有。”
“可你知道古代人为这玩意死了多少吗?”师兄收起笑容,“配方简单,工艺要命。一个静电,一点火星,砰——就什么都没了。”
砰。
石臼中,黑色的药膏渐渐成型。
李晏停手,小心地将药膏搓成细条,再切成米粒大小的颗粒。烛光下,这些黑色的颗粒静静躺着,看起来人畜无害。但他知道,这里面蕴藏着足以撕裂血肉的能量。
还剩三天。他需要测试。
第五天,寅时三刻,天未亮。
李晏带着一小包颗粒火药和清风摸出道录院后门。两人穿着深色粗布衣裳,扮作早起担水的民夫,混在稀疏的人流中出了城。
目的地是汴河下游一处废弃的砖窑。这里远离民居,三面环土丘,是笔记中标注的“前穿越者曾用试验场”。
“就、就这里?”清风看着黑黢黢的窑洞,声音发颤。
李晏没回答。他蹲下身,在平坦的沙地上挖出一个小坑,将指甲盖大小的火药颗粒埋进去,插上一根浸了油的麻绳做引线。
“退到土丘后面,捂住耳朵,张嘴。”
清风连滚带爬躲好。李晏点燃引线,转身疾跑。
“嗤——”
引线燃烧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格外刺耳。
三秒,两秒,一秒——
“轰!”
沉闷的爆炸声。不算响,但脚下的地面明显一震。土块和沙砾噼里啪啦打在土丘上,一股白烟从坑中腾起,带着刺鼻的硝烟味。
李晏探出头。沙坑被炸出脸盆大小的浅洼,周围一片焦黑。
成功了。
他长长呼出一口气,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。不是害怕,是兴奋——那种在实验室里首次合成出新物质时的、纯粹的兴奋。
“李、李丹师……”清风从土丘后伸出头,脸白如纸,“这、这就是神火?”
“这叫火药。”李晏纠正道,随即又苦笑,“罢了,就叫神火吧。”
他小心收集爆炸后的残留物,检查燃烧是否充分。黑色粉末几乎完全燃烧,只余少量熔渣。燃烧速度、威力,都符合预期。
“走,回去。”李晏起身,“还有更重要的要试。”
“还、还有?”
“抛射器。”
第六天,丹房内。
李晏对着一根粗竹筒发愁。竹筒长三尺,内径四寸,筒壁被他用麻绳和铁箍层层加固。按照设计,底部装发射药包,上部装填爆炸药包,两者用黏土隔开。
但问题是,如何保证发射药包点燃后,能顺利将爆炸药包推出去,而不是直接在竹筒里炸开?
他反复计算药量比例。发射药过多,竹筒会炸;过少,抛射不出去。没有气压计,没有高速摄像机,一切全凭估算。
“李丹师。”清风从门外闪入,神色慌张,“掌、掌院真人带着几位师叔往这边来了!”
李晏心头一紧:“还有多远?”
“已过三清殿,马上就到!”
来不及了。他目光扫过丹房,迅速将竹筒、火药、所有工具塞进角落的柴堆,用干草盖好。刚做完这些,门就被推开了。
玄真真人当先踏入,身后跟着三位年长炼丹师。四人道袍整洁,仙风道骨,但眼神里的审视与寒意,让丹房温度骤降。
“李师侄。”玄真真人微笑,笑意未达眼底,“闭门五日,不知那‘神火方’研习得如何了?明日便是校场演武之期,贫道特来关切。”
“有劳掌院挂心。”李晏躬身,“略有所得,然未敢言成。”
“哦?”一位长须道士冷哼,“既是未成,何敢在陛下面前夸口?莫不是欺君之罪?”
另一人接口:“听闻师侄连日闭门,又命道童采购硝石硫磺,所耗颇巨。若炼不出神火,这道录院的亏空,师侄打算如何填补?”
句句诛心。李晏垂首:“弟子确有把握,明日校场自见分晓。”
“把握?”玄真真人缓步走近丹炉,手指拂过炉沿的灰烬,“师侄可知,炼丹之道,最忌急功近利。神火之术乃上古秘传,便是贫道参详数十年,亦不得其法。你一介晚辈,凭何……”
他忽然顿住,弯腰从炉脚捡起一小撮未扫净的黑色颗粒。
李晏的心跳停了半拍。
玄真真人将黑色颗粒捻在指尖,凑到鼻端轻嗅,脸色骤然一变:“此物从何而来?”
“是、是弟子试炼的丹药残渣……”李晏急中生智。
“丹药?”玄真真人冷笑,“硝石、硫磺、木炭,此乃丹经明载的‘禁忌之合’,混合则生毒烟,触火则爆。李师侄,你炼的究竟是丹,还是……炮制之术?”
最后四字,如惊雷炸响。
三名炼丹师齐齐变色。大宋严禁民间私藏兵器,更禁火炮等军国利器。若坐实了“炮制之术”,便是谋逆大罪。
“掌院明鉴!”李晏扑通跪下,“弟子绝无此意!此物、此物是……”
“是什么?”玄真真人俯视着他,眼中闪过寒光,“罢了,不必解释。明日校场,你若能成,便是大宋功臣;若不成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贫道会亲自向陛下禀明,你偷学禁术,意图不轨。”
他拂袖转身:“我们走。”
四人离去,丹房重归死寂。清风从门后抖抖索索出来,带着哭腔:“李丹师,这下、这下完了……”
“不。”李晏缓缓起身,拍去膝上尘土,眼神冰冷,“还没完。”
他走到柴堆前,掀开干草,抱出那根竹筒。手指抚过粗糙的竹面,感受着里面沉睡的力量。
“明日校场,”他低声说,不知是对清风,还是对自己,“要么封侯拜将,要么……灰飞烟灭。”
第六天深夜,子时。
李晏最后一次检查所有物品:三包颗粒火药,各一斤;抛射竹筒,已装填好发射药包和爆炸药包(用湿黏土封口);备用引线、火折、护手皮套。
还有那本笔记。他犹豫片刻,终究没有带。而是将其中关键几页撕下,叠好塞进鞋底夹层。剩下的,他拿到烛火上。
火舌舔舐纸页,那些简体字和英文在火焰中扭曲、焦黑,化为灰烬。
“对不住了,前辈。”他喃喃道,“你的秘密,我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。”
火光映着他的脸,忽明忽暗。窗外的汴梁城沉睡在秋夜里,万家灯火渐次熄灭。明日,那座城北校场,将是他的生死场。
他忽然想起笔记最后一页,除了那句警告,还有一行小字,之前竟未注意:
“若你已制出火药,记住:它最可怕的不是爆炸,而是点燃了人心对力量的贪婪。慎用。”
慎用?李晏苦笑。他还有选择吗?
远处传来更鼓声,四更了。
他吹熄蜡烛,在黑暗中静静坐着。脑海中,两个记忆交织——一个是化学实验室的安全守则,一个是丹房里的弱肉强食。一个是和平年代对知识的纯粹追求,一个是乱世里保命的不得已。
我是谁?他再次问自己。
我是李晏。一个想活下去的人。
这就够了。
东方泛起鱼肚白时,他背上竹筒,揣好火药,推开丹房的门。
门外,两名陌生军士已等候多时,铁甲在晨光中泛着冷色。
“李丹师,请。”一人侧身,“陛下已在北郊校场。”
校场的方向,朝阳正喷薄而出,将天空染成一片血色。
新的一天,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