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晏汴梁城的秋夜，本应是静谧无声，万籁俱寂。
然而此刻，皇宫东北角的丹房内，呛鼻的浓烟却弥漫开来。李晏用衣袖掩住口鼻，压抑着喉间的咳嗽声，视线穿过指缝落在那尊裂开缝隙的铜炉上——炉内的东西正发出嘶嘶作响的声音，像是某种濒死生物发出的挣扎哀鸣。
“又……又失败了……”他喃喃着，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绝望。
身为大宋皇家道录院最年轻的炼丹师，他已经整整三个月没能炼出一颗像样的丹药。如果下个月的御前丹考再不过关，等待他的恐怕不仅仅是革职那么简单——赵匡义对炼丹术的狂热痴迷，与他对失败者的残忍苛刻同样令人闻风丧胆。
浓烟渐渐散去，李晏强忍内心的忐忑与不安，靠近丹炉。炉内残留的粉末呈现出诡异的青蓝色，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。这显然不是他渴望得到的“九转还魂丹”，反而更像是——
像某种硝酸盐混合物反应不充分后的产物。
这个念头让他的心头猛然一颤。又是这些奇特而陌生的词汇，自从三个月前的那场高烧后，他的脑海中时不时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碎片：“化学公式”、“分子结构”、“氧化还原”……这些记忆仿佛不属于他，却又强行闯入他的脑海，挤占着他原本的认知世界。
“李丹师！李丹师！”
急促的拍门声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。门外站着道录院的小道童清风，脸色苍白如纸。“宫里来人了，说……说陛下急召所有丹师入宫！”
李晏心里一沉：“这个时辰？出了什么事？”
清风压低嗓音凑近了些：“听说是北边传来的紧急军情，幽州那边……出大事了！”
皇宫深处，紫宸殿侧殿。
十余名炼丹师跪伏在地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，生怕惹怒龙颜。李晏跪在最后排，微微抬眼望向御座上的身影。只见赵匡义斜倚在龙椅上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，烛光在他的面容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。
“辽人又在边境挑衅。”赵匡义的声音不大，却如寒冰一般冻结了整个大殿，“朕要的‘神火方’，你们研习得如何了？”
道录院掌院玄真真人额头抵地，语气中带着几分颤抖：“陛下，古籍所载神火配方残缺不全，贫道等已尝试百遍有余，却始终未能复现其效……”
“千百遍？”赵匡义冷笑一声，那笑声中没有一丝温度，只让人感到彻骨的冰冷，“朕的国库养着你们，难道就是为了炼制些无用的泥丸？”
一位年迈的炼丹师咽了口唾沫，颤巍巍地开口：“陛下，神火之术关乎天机，若是勉强为之，恐遭天谴啊！”
“天谴？”赵匡义缓缓坐直身体，目光扫过众人，“辽人的铁骑可不会在意什么天谴。幽州急报传来消息，辽军已经开始铸造攻城器械，一旦秋高马肥——”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，但每个人都听懂了那未尽的威胁。
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，气氛凝重得几乎叫人窒息。
李晏感觉背后已被冷汗浸透。他当然知道“神火方”是什么——道藏中记载的一种古代秘术，据说能引发堪比天雷的爆炸。历代炼丹师都想重现它的威力，却无一人成功。这根本就是——
“黑火药。”一个清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。
这一瞬间，他浑身一震，差点跪不稳。
“嗯？”赵匡义的目光如刀般扫了过来，“最后那位，你有话说？”
所有的视线齐刷刷地盯住了李晏。玄真真人急忙朝他使眼色，示意闭嘴，可李晏却视若无睹。他抬起头，深吸一口气，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平静而陌生：
“陛下，贫道……或许知道神火方缺少了什么。”
话音刚落，他自己都愣了一瞬。然而那些记忆碎片此刻竟拼凑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：硝石、硫磺、木炭，比例是七十五比十比十五。
赵匡义眯起了眼睛：“说下去。”
“古籍所载的配方中，缺了最关键的部分——引子和约束之道。”李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解释道，“硝石为骨，硫磺为魂，木炭为肉，但必须以蜜或尿调制成膏状，再用石臼反复捶打，使其筋骨相连，最后颗粒大小需如粟米般均匀，不可过细也不可过粗……”
他越讲越快，那些知识仿佛早已埋藏在心底，此刻不过是自然流淌而已。周围其他炼丹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，玄真真人更是满脸复杂的神色。
赵匡义安静地听完，手指停止了敲击。片刻之后，他缓缓开口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贫道李晏。”
“李晏。”赵匡义重复了一遍，“朕给你三日时间。三日后，在城北校场演示。若成，重重有赏；若不成……”他顿了顿，“你就不必回道录院了。”
言下之意不言自明。
离开紫宸殿返回丹房的路上，李晏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之上。直到关上门，他才瘫坐到地上，胸口剧烈起伏，呼吸急促得如同风箱。
“我到底是谁？”他盯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，这双手既能熟练操作丹炉、天平，又似乎还记得另一些影像——玻璃器皿、电子天平、电脑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……
两份记忆在脑海中激烈碰撞，逐渐合二为一。
他既是李晏，二十二岁的大宋炼丹师，父母早逝，十二岁便拜入道录院为徒，历经十年苦修才终于成为炼丹师；
他也是……另一个李晏？二十七岁的化学系研究生，毕业论文研究火炸药历史，在实验室意外事故中陷入昏迷……
“穿越”这个词突然跳进脑海，伴随着一波剧烈的头痛。他捂住头，无数画面飞速闪过：高楼大厦、飞驰的钢铁巨兽、夜晚如同白昼的灯光……还有那场吞噬一切的爆炸，刺目的白光灼伤了他的眼睛。
“所以那天不是高烧，我只是……从千年后来到这里？”他苦笑着喃喃自语。
就在这时，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。
李晏骤然起身，猛地拉开门——然而走廊空无一人，只有远远的一点微弱烛光快速消失在拐角处。他心头一沉，显然有人偷听了刚才的谈话。
是其他炼丹师？还是别的人？
关上门，他背靠门板站着，努力整理思绪。无论他到底是谁，如今的处境都危机四伏。赵匡义要的是黑火药，这一点并不奇怪，历史上宋太宗确实对火器兴趣浓厚，宋代初期也确实出现过“火药箭”、“火球”这样的武器。
但问题是，他真的能做到吗？
理论上他完全没问题，那些配方比例、工艺流程甚至颗粒化的要求，他都记得一清二楚。可是实践呢？这个时代硝石的纯度、硫磺的杂质含量、木炭的质量……更关键的是，他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何突然洞悉这“失传秘术”？
头痛再次袭来，这一次夹杂着更多的新画面：一本泛黄的古籍，上面画着一种奇怪的装置，旁边的文字既像汉字又像某种符号……那是他在道录院藏书阁角落偶然发现的一本无名残卷，三个月前翻阅此书后他便突发高烧。
莫非秘密就在那里？
李晏冲向书架，疯狂翻找起来。终于，在一堆厚重丹经的最底层，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，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。
翻开第一页，他顿时愣住了。
纸上画着一个简易的蒸馏装置，旁注的文字赫然是简体中文与英文混杂的内容：“for purifying niter（用于提纯硝石）”。
“这怎么可能……”他低声嘟囔，手忙脚乱地继续翻页。
后面的几页记载了黑火药的详细配方、颗粒化工艺以及简单火器设计图：突火枪、震天雷、最早的火炮雏形……每一页都同时用两种文字注解，一种是他熟悉的简体中文，另一种是流畅的英文。
书的最后一页，只留下了一行字：
“后来的同志，如果你看到这本笔记，说明时空扰动点再次开启了。小心，历史比你想象的更加脆弱。——一个同样回不去的人，太平兴国三年秋”
李晏的手悬在半空，久久无法移开视线。
太平兴国三年——正是今年。而“同志”这个词……
窗外突然传来打更声，已是三更天。他猛然合上书，心跳如擂鼓。
这本书的作者，是另一个穿越者。而且就在今年，就在汴梁，或者至少曾经在此停留。
那个人现在在哪？是生是死？为什么要留下这本书？更重要的是——“时空扰动点”究竟是什么？“历史比你想象的更加脆弱”又蕴藏着怎样的警示？
疑问如潮水般涌上心头，但李晏知道，眼下他必须先活过三天才行。
他用力吸了一口气，重新打开笔记本，找到了关于硝石提纯的那一页。方法虽然原始，却是可行的：溶解、过滤、重结晶……
“先解决纯度问题。”他对自己说道，声音在空荡荡的丹房里回荡，“然后，再去寻找这个世界的真相。”
晨光初露时，李晏已经点燃了炉火。他不知道的是，此时皇宫深处，另一双眼睛透过窗棂，正遥遥注视着道录院的方向。
赵匡义手中把玩着一块黑色的、布满凹凸纹路的石头，那是在幽州边境发现的“天外陨铁”，表面上刻满了无人能辨认的文字。然而昨晚，当那个年轻炼丹师提到“比例”二字时，他忽然想到，陨铁上的某个符号形状，竟然与这两个字有着七分相似。
巧合吗？
赵匡义放下陨铁，对阴影中低声吩咐道：“去查查这个李晏，务必隐秘行事。”
“是。”阴影轻轻一动，随即消失无踪。
大殿回归寂静。赵匡义目光投向北方，那里是战火即将燃起的边疆，也是他兄长赵匡胤神秘驾崩的地方。
“神火……”他低声自语，“希望你真能带来奇迹，李晏。否则，这个冬天，怕是守不住大宋的江山了。”
随着晨钟敲响，汴梁城在秋雾中缓缓苏醒。无人知晓，在这段时空里，一场改变历史的实验即将拉开序幕。
而在更远的北方，辽军大营内，一名汉人谋士正在夜观天象，眉头紧锁。
“紫微星旁，何时多了一颗客星？”他喃喃低语，“光芒虽弱，却径直冲向北斗……真是奇哉怪也。”
他并不知道，那颗突如其来的“客星”，此刻正在汴梁的一间丹房中，对着青铜火炉与笔记，展开了一场跨越千年的化学探索。
而历史的车轮，在这硝烟与预言交织的时刻，终于开始缓缓偏离原来的轨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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