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一点,整座宅邸陷入沉睡。
沈斐睁着眼睛躺在床上,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枚平安扣。周吏白塞给她时的体温早已散去,只剩下玉石冰凉的触感。窗外没有月光,厚重的云层压着夜空,连一丝光亮都透不出来。
她睡不着。
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裴昭最后那句话——“如果有一天我放你自由,你会恨我吗?”
还有她自己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回答:“我不知道。”
她真的不知道。
恨他?他囚禁她两年,掌控她的一切,将她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精美的收藏品。可她也在他身边睡了两年安稳觉——那种在杀手院从未有过的、不必担心半夜被人割喉的安稳觉。
不恨他?那他夺走的一切呢?她的自由,她的过去,甚至她自己的记忆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咔哒。”
极其轻微的响声,从窗外传来。
不是雨声,不是风声。是金属碰撞的声音。
沈斐猛地坐起,心脏骤然缩紧。她赤脚走到落地窗前,手指贴在冰冷的玻璃上,凝神细听。
万籁俱寂。
也许只是幻听。也许只是宅子老旧木头发出的叹息。
她正要转身——
“咚、咚、咚。”
三下清晰的敲击声,从窗户右下角传来。节奏规律而熟悉:三下,停顿,两下,停顿,一下。
周吏白的暗号。
沈斐的呼吸瞬间停滞。她扑到窗前,手掌按在玻璃上,瞪大眼睛向外望去。外面一片漆黑,什么都看不见。但刚才那串敲击声,她不可能听错。
她蹲下身,手指摸索着窗框底部那个隐蔽的锁扣。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手指一颤。
要不要开?
如果是陷阱呢?如果是裴昭在试探她呢?
但如果是周吏白呢?如果他现在需要帮助呢?
“咔哒。”
这次锁扣自己弹开了。
窗户右下角那扇三十厘米见方的检修口,悄无声息地向上翻开。没有手伸进来,没有人影。只有一股冷风灌入,带着夜露的湿气和远处草木的腥气。
沈斐盯着那个黑洞洞的开口,心跳如擂鼓。
然后,一样东西被扔了进来。
“啪嗒”一声,落在厚地毯上,滚了几圈,停在她脚边。
不是照片,不是纸条。
是一把钥匙。
很小,很旧,黄铜质地,表面布满划痕和暗绿色的铜锈。钥匙柄上刻着一个几乎磨损殆尽的图案——像是……一朵莲花?
沈斐弯腰捡起钥匙。钥匙很轻,却沉甸甸地压在她掌心。
就在这时,检修口外传来一个极低的声音,嘶哑得几乎听不清:
“地下室……酒窖后面……第三道暗门……用这个开……”
是周吏白的声音。但听起来状态很不好,气若游丝。
“你怎么了?”沈斐压低声音,凑到开口处,“你受伤了?”
外面沉默了几秒,只有粗重的喘息声。
“别管我。”周吏白终于说,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,“裴昭书房……书架第三排……左手边第二本……《资本论》……里面有东西……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你看就知道了。”他咳嗽起来,咳得很凶,像要把肺咳出来,“快……他们马上要来了……”
“谁要来了?”
“裴振海的人。”周吏白喘着气说,“鹿野……鹿野被他们抓了。他们逼他说出你的下落……鹿野撑不住了……裴振海知道你在裴昭这里……他今晚……要抢人……”
沈斐的血液瞬间冰冷。
“你呢?”她问,“你为什么不走?”
外面传来一声极轻的、几乎像是笑的声音:“我答应了……要带你回家……”
然后是一阵急促的摩擦声,像是什么东西在粗糙的墙面上拖动。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——很轻,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“吏白!”沈斐压低声音喊。
没有回答。
只有风声,和远处隐约的汽车引擎声。
沈斐猛地关上检修口,锁死。她握着那把冰冷的钥匙,光着脚站在房间中央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。
裴振海今晚要来抢人。
鹿野被抓了。
周吏白受伤了,可能就在楼下某个地方。
而她手里,多了一把能打开某个暗门的钥匙。
凌晨一点二十分。
沈斐换上深色运动服,把长发扎成紧紧的丸子头。钥匙塞进贴身口袋,平安扣挂在脖子上,贴着皮肤。她走到门边,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几秒——门外有呼吸声,很平稳。守卫在打盹。
她轻轻转动门把,推开一条缝。
走廊里只亮着一盏夜灯,光线昏暗。那个年轻守卫靠墙坐着,头歪向一边,眼睛闭着,胸口均匀起伏。
沈斐像猫一样溜出去,反手带上门。地毯吸收了脚步声,她贴着墙壁快速移动,拐过走廊转角,走下楼梯。
二楼一片死寂。
她记得周吏白说的位置——书房,书架第三排,左手边第二本,《资本论》。
裴昭的书房在二楼东侧。门关着,但没有锁。她推开门,闪身进去,反手关上。
没有开灯。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,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一道道光栅。书房里弥漫着雪松香和淡淡的烟草味——裴昭的味道。
她走到书架前,仰头数着。第三排,左手边第二本。
厚重的深红色封面,烫金的书名——《资本论》。她伸手去拿,却发现书是粘在书架上的,拿不下来。她用力一抽,整本书像一扇门一样向外翻开——
后面是一个小小的暗格。
暗格里放着三样东西。
一个老式的牛皮纸信封,封口用火漆封着,火漆上的印章是……一朵莲花。
一把小巧的、银色的手枪,枪身上刻着编号,旁边放着两盒子弹。
还有一张拍立得照片。
沈斐先拿起照片。只看了一眼,她的呼吸就停了。
照片上是一个女人。
很年轻,很美丽,穿着淡蓝色的病号服,坐在窗边的椅子上,侧脸对着镜头,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。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——和展柜里那只一模一样。
是林薇。
而且是在某个医疗机构里的林薇。照片角落有日期:2003年7月17日。
林薇失踪后第一天。
照片背面有一行潦草的字迹:
“她没死。他们把她藏起来了。在精神病院,三楼,307病房。裴振海知道。裴昭不知道。”
沈斐的手指开始剧烈颤抖。
林薇……还活着?
被关在精神病院?关了……二十年?
裴振海知道。裴昭不知道。
所以裴昭这二十年找错了方向。他以为母亲死了,或者失踪了。他没想到,母亲其实一直被囚禁在离他不远的地方。
沈斐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。她打开那个牛皮纸信封。
里面是几份文件。
第一份,是股权转让协议。签署日期:2003年7月10日。转让方:林薇。受让方:裴振海。转让股份:林薇名下所有裴氏集团股份,占总股本的15%。
但签名处……林薇的签名歪歪扭扭,不像正常笔迹。
第二份,是医疗鉴定报告。日期:2003年7月16日。鉴定结论:林薇女士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,伴有妄想和攻击倾向,需长期住院治疗。
鉴定医师签字:鹿鸣。
鹿野的父亲。
第三份,是一份手写的日记残页。字迹是林薇的,沈斐认得。
“2003年7月12日。裴振海今天又来逼我。他说如果我不签股份转让书,他就把当年福利院的事捅出去。他说他有证据,证明我挪用慈善捐款,证明我和那个副院长有不正当关系。他说他会毁了昭昭,毁了裴家的一切。”
“我问他想要什么。他说他要股份,要裴家的控制权。他说只要我签了字,去‘静养’一段时间,他就会放过昭昭,放过裴家。”
“我签了。但我留了后手。我把真正的证据藏起来了。三份证据,三把钥匙。如果他们敢动昭昭,那些证据会毁了他们。”
“只是对不起那个孩子……小曦。我答应过要保护她的……”
日记到这里中断了。
沈斐靠在书架上,文件从颤抖的手指间滑落,散了一地。
所以是这样。
裴振海用福利院的丑闻威胁林薇,逼她转让股份,然后把她关进精神病院,伪造了精神病的诊断。鹿鸣医生——鹿野的父亲——可能是被迫,也可能是被收买,签了那份假鉴定。
而林薇为了保护儿子,为了保护裴家,签了字,走进了那个囚笼。
但她留了后手。三份证据,三把钥匙。
第一份在画里——她找到了。
第二份在照片里——周吏白给了她。
第三份……在血里?还是说,第三份就是这些文件?就是林薇还活着的真相?
沈斐弯腰捡起文件和照片,塞回信封。她拿起那把银色手枪,检查弹夹——满的。她不会用枪,但周吏白教过她基础操作。上膛,开保险,瞄准。
她把枪也塞进怀里。
就在这时,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很多人,很杂乱。
然后是吴妈惊恐的叫声:“你们是谁?!这里是私人住宅——”
一声闷响,重物倒地。
沈斐的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。她冲到窗边,从百叶窗缝隙向下看。
宅邸前的空地上,停着三辆黑色越野车。十几个黑衣人正在迅速分散,包围整座建筑。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中年男人——裴振海。
他抬头,目光精准地投向沈斐所在的窗户。
明明隔着玻璃和黑暗,但沈斐确定,他看见她了。
裴振海微微一笑,做了个手势。
两个黑衣人冲向宅邸大门,开始撬锁。
沈斐冲出书房,向三楼跑去。她不能回自己房间——那里是第一个被搜查的地方。她需要藏起来,或者……找到周吏白说的那个地下室。
酒窖在后面。她知道酒窖的位置,在地下室一层。
她冲下楼梯,冲过空旷的大厅。远处传来大门被撞开的声音,还有守卫的怒吼和打斗声。
“她在那边!”有人喊。
沈斐头也不回,冲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。木制楼梯又陡又窄,她几乎是跳下去的。
地下室里一片漆黑,只有安全出口标志泛着幽绿的光。空气潮湿阴冷,弥漫着灰尘和霉菌的气味。
酒窖在最里面。她凭着记忆摸索前进,手指拂过冰冷的砖墙。酒窖的门是厚重的橡木门,虚掩着。她推开门,里面更黑,只有一排排酒架在黑暗中投下狰狞的影子。
酒窖后面……第三道暗门……
她贴着墙壁摸索,手指划过粗糙的砖面。一道缝隙,又一道缝隙……都是砖与砖之间的正常接缝。
在哪里?到底在哪里?
突然,她的指尖触到了不一样的东西。
不是砖,是金属。冰冷,平滑,有一道细微的凹槽。
她凑近看,借着安全出口标志微弱的光,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小小的、莲花形状的锁孔。
和周吏白给的那把钥匙柄上的图案,一模一样。
沈斐掏出钥匙,手抖得几乎握不住。她试了三次,才把钥匙插进锁孔。
“咔嚓。”
锁开了。
但门没有动。她用力推,纹丝不动。她用力拉,还是一样。
“向左转。”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。
沈斐猛地转身,手枪瞬间对准声音来源。
黑暗中,一个身影靠在酒架上,勉强站立。是周吏白。他浑身是血,脸色苍白如纸,右手捂着腹部,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渗出。
“你怎么——”沈斐冲过去扶住他。
“别管我。”周吏白推开她的手,声音虚弱但急促,“钥匙……向左转三圈……再向右转半圈……门是向上开的……”
沈斐照做。钥匙向左转三圈,咔哒。向右转半圈,咔哒。
头顶传来机械运转的声音。她抬头,看到酒窖天花板的一块石板缓缓下降——不是门,是天花板。
石板降到一人高时停住,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,有铁梯延伸下来。
“上去。”周吏白推她,“快。”
“一起走!”沈斐抓住他的手臂。
“我走不了了。”周吏白苦笑,嘴角渗出血丝,“我中了两枪……腿也断了……上去就是拖累你……”
“不行!”
“沈斐!”周吏白突然厉声喝道,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,“你听着。上面是裴昭母亲的密室。里面有她留下的所有东西……有真相……有你该知道的一切……”
他咳嗽起来,鲜血从嘴角涌出。
“你得活着……得知道真相……得……得自由……”
“我不要!”沈斐的眼泪涌出来,“我不要一个人走!”
“你不是一个人。”周吏白握住她的手,他的手冰冷,沾满鲜血,但握得很紧,“裴昭在上面。”
沈斐愣住:“什么?”
“鹿野……用自己换了我……裴昭去救他了……”周吏白喘着气说,“他知道裴振海今晚会来……他安排好了……但没想到……裴振海带了这么多人……”
他松开手,用最后的力气推她:“上去……找裴昭……告诉他……他母亲还活着……在精神病院……307……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弱,眼睛开始失焦。
“吏白!周吏白!”沈斐抱住他,感觉到他的体温在迅速流失。
“答应我……”周吏白看着她,眼神涣散,但还在坚持,“活着……自由地活着……”
然后他的头歪向一边,眼睛闭上了。
“不——!”沈斐的哭喊卡在喉咙里。
楼上传来密集的脚步声,正在向地下室逼近。
沈斐咬紧牙关,把周吏白拖到酒架后面,用几个空箱子掩盖。她最后看了他一眼,把平安扣塞进他手心。
然后她抓住铁梯,开始向上爬。
铁梯冰冷,粗糙,她的手因为用力而磨破。她爬得很快,不敢回头。爬到顶端时,她发现自己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,四周都是水泥墙,只有前方有一扇门。
她推开门。
里面是一个房间。
不大,大约二十平米。有简单的家具:一张床,一张书桌,一个书架。墙上挂满了画——都是林薇的画。桌上摊着未完成的素描,画笔还放在一旁,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。
但最让沈斐震惊的,是房间中央的玻璃展柜。
和楼上她房间里那个一模一样。
里面也放着一只玉镯。
但这一只,是碎的。
碎成三块,被精心地拼合在一起,用金线缠绕固定。裂缝处,金色的修补痕迹像一道道伤疤。
玉镯下面压着一张纸条。
沈斐走近,看清上面的字:
“给昭昭——当你找到这里时,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了。但请记住:妈妈爱你,从未后悔。第三把钥匙不在血里,在你心里。原谅妈妈,也原谅你自己。”
署名:林薇。日期:2003年7月14日——她失踪前三天。
沈斐站在展柜前,眼泪无声滑落。
原来是这样。
第三把钥匙不在血里,在你心里。
所以林薇留下的最后一份证据,不是实物,是一句话。一个只有裴昭能懂的暗示。
而她,沈斐,阴差阳错地,来到了这里。
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。
很轻,但很熟悉。
沈斐转身,手枪对准门口。
门开了。
裴昭站在那里。
他浑身是血,不是他的血——是别人的。他的脸上有淤青,衬衫被撕裂,手里握着一把还在滴血的刀。
看到沈斐,看到这个房间,看到那个展柜,他的表情瞬间凝固。
然后,他看见了沈斐手中的枪,枪口正对着他。
四目相对。
时间仿佛静止。
“你都知道了。”裴昭说,声音沙哑。
“她还在。”沈斐说,“你母亲还活着。在精神病院,307病房。”
裴昭的眼睛骤然睁大。那种震惊,那种难以置信,那种瞬间席卷而来的狂喜和痛苦,让他的脸扭曲了一瞬。
然后他笑了。
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“二十年。”他轻声说,“我找了她二十年。”
脚步声从楼下传来,越来越近,越来越多。
裴振海的人追上来了。
裴昭关上密室的门,反锁。他走到沈斐面前,伸手,轻轻按下她手中的枪。
“对不起。”他说。
然后他俯身,吻了她。
不是霸道的,不是占有的。是一个很轻的,带着血腥味和眼泪咸味的吻。一个告别的吻。
“密室里有一条密道。”他在她耳边低声说,呼吸滚烫,“在床底下。通向宅子后面的树林。周吏白在外面接应你——如果他还活着的话。”
“你呢?”沈斐问。
“我得留下来。”裴昭松开她,后退一步,“我得去见我母亲。我得……结束这一切。”
门外传来撞门声。
一下,又一下。
门锁开始松动。
裴昭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,塞进沈斐手里。是一个小小的U盘。
“这里面有所有证据。”他说,“裴振海的所有罪证,福利院的所有记录,我母亲被囚禁的所有证据。如果我出不去……你带着它,交给警方。”
“裴昭——”
“走!”他推她,“现在就走!”
沈斐看着他,看着这个囚禁她两年,保护她两年,让她恨又让她……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的男人。
然后她转身,掀起床板,跳进密道。
在她消失前的那一刻,她回头。
裴昭站在密室中央,背对着她,面对着那扇即将被撞开的门。他的背影挺拔,孤独,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。
“裴昭!”她喊。
他回头。
“别死。”她说。
他笑了。
然后密道的门关上,黑暗吞没了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