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两点十五分,密道黑暗。
浓稠的、带着泥土腥气和霉菌味的黑暗。沈斐在狭窄的通道里爬行,手肘和膝盖磨破了,血渗出来,混合着泥土。但她感觉不到疼。
她脑海里只有裴昭最后的笑容。
还有他塞进她手里的U盘——一个小小的、冰冷的金属块,却重得像整个世界的真相。
密道比她想象的长。不是直线,有转弯,有上下坡。裴昭的母亲林薇在建造这个密室时,显然考虑过逃生路线。通道四壁是粗糙的水泥,头顶有加固的木梁。每隔一段,墙壁上会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孔,透进微弱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。
沈斐爬了大概十分钟,终于看到前方有光亮。
不是自然光,是手电筒的光。
她停下来,握紧手里的枪。周吏白说过会在外面接应,但如果来的不是他呢?
“小曦?”一个嘶哑的声音。
是周吏白的声音,但听起来……很近。就在她前面不远。
“吏白?”沈斐压低声音。
“别怕……是我。”
她继续向前爬。拐过最后一个弯,通道变得开阔了些,能勉强蹲起来。出口处被茂密的藤蔓遮挡,月光从缝隙漏进来。
周吏白就靠在出口旁的石壁上。
他还活着。
但状况很糟。脸色惨白得像纸,嘴唇发紫,腹部缠着临时撕下的布条,已经被血浸透。他手里握着一把手枪,枪口对着地面,但手指扣在扳机上,保持着警惕。
看到沈斐爬出来,他眼睛亮了一瞬,随即又黯淡下去。
“他呢?”周吏白问。
沈斐知道他问的是谁。
“他留下了。”她从密道里出来,站在湿冷的草地上,回头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宅邸。警笛声、叫喊声、甚至隐约的枪声,在夜风中飘荡。
周吏白沉默了几秒,然后说:“扶我起来。我们得走。”
沈斐扶住他。他的身体很重,大部分重量压在她肩上。她能感觉到他在颤抖,不只是因为疼痛。
“你伤得很重。”她说。
“死不了。”周吏白咬着牙站起来,“裴昭的人……在树林外接应。车准备好了……我们去城西。”
“精神病院?”
“嗯。”周吏白看了一眼她紧握的手,“你拿到证据了?”
沈斐摊开掌心,U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周吏白盯着它看了很久,然后笑了——一个很苦的笑容。
“二十年……就为了这么个小东西。”
他们开始向树林外移动。每一步都很艰难。周吏白几乎半昏半醒,全靠意志力支撑。沈斐扶着他,肩膀被压得生疼,但她不敢停。
门被撞开的瞬间,裴昭没有动。
他站在密室中央,背对着门,面对着那个玻璃展柜。柜子里,母亲的碎镯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。金线修补的裂痕像一道道伤疤,也像一道道连接——把破碎的东西重新拼合起来的连接。
“举起手!转身!”
至少五把枪指着他。
裴昭缓缓转身。
门口站着六个人,全是裴振海的手下。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,手里拿着一把霰弹枪。
“裴先生,”光头咧嘴笑了,“您二叔请您去喝茶。”
裴昭扫了一眼他们。六个人,站位分散,训练有素。硬拼没有胜算。
“他在哪里?”裴昭问。
“楼下客厅。”光头说,“等着跟您……叙叙旧。”
裴昭点点头。他走到展柜前,打开柜门,取出那只碎镯。冰冷的玉石贴着掌心,裂缝处的金线硌着皮肤。
“我可以跟你们走。”他说,“但我要带着这个。”
光头皱眉:“二叔没说要——”
“那就让他亲自跟我说。”裴昭打断他,声音平静,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。
光头犹豫了几秒,最终还是点头:“行。但您别耍花样。”
裴昭把碎镯放进口袋,跟着他们走出密室。
走廊里一片狼藉。墙上挂着画被撞歪了,花瓶碎了一地,地毯上沾着血迹。楼下传来嘈杂的人声,还有吴妈压抑的哭泣声。
客厅里,裴振海坐在主位上,手里端着一杯茶,慢悠悠地吹着热气。
看到裴昭被押进来,他笑了。
“昭儿,”他放下茶杯,“这么晚了,还让你跑一趟,真是不好意思。”
裴昭没有说话。他在裴振海对面的沙发上坐下,姿势放松,像在自己家一样自然。
“沈小姐呢?”裴振海问,“我的人搜遍了宅子,没找到她。她该不会……已经跑了吧?”
“跑了。”裴昭说。
裴振海的脸色沉了下来。
“跑了?”他重复,“怎么跑的?”
“密道。”裴昭说,“我母亲当年建的。通向后面树林。”
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。
裴振海盯着裴昭,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。然后他突然笑了,笑声很冷。
“林薇啊林薇,”他摇头,“你到死都要给我留一手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,背对着裴昭。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母亲吗?”他突然说,“不只是为了股份。那些股份,说实话,我不缺。”
裴昭的手指在口袋里收紧,碎镯的裂缝硌着掌心。
“那是为什么?”
“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。”裴振海转身,眼睛里闪烁着裴昭从未见过的疯狂,“福利院的事,她全知道。捐款去向,药品买卖,还有……那些孩子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。
“特别是那个叫小曦的女孩。你母亲特别喜欢她。说她是天才,说她要培养她。但她不知道,那个女孩看到了什么。”
“看到了什么?”裴昭问,声音很轻。
裴振海笑了。
“看到我和副院长交易。”他说,“看到我把一包‘药’递给他。看到我在文件上签字。看到我……处理掉一些‘麻烦’。”
他走回沙发,重新坐下。
“那些药,是给福利院里一些‘不听话’的孩子用的。镇静剂,致幻剂,还有一些……能让人慢慢失去记忆的东西。很贵,但很有效。”
裴昭的呼吸停了一瞬。
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我想说,”裴振海凑近,盯着裴昭的眼睛,“你妈之所以要把小曦送走,不只是为了保护她。还因为……那女孩可能已经被用药了。她的记忆,可能早就被篡改了。”
“你胡说。”裴昭的声音开始发抖。
“我是不是胡说,你可以自己去查。”裴振海靠回沙发,“鹿鸣医生——鹿野的父亲——他当年负责配药。他有完整的记录。你妈发现后,逼他交出记录。他交了,但你妈心软,没立刻揭发我。她给了我三天时间‘处理’。”
三天。
2003年7月12日到7月15日。
“但我没处理。”裴振海继续说,“我处理了她。我找了一个精神科专家——真正的专家,不是鹿鸣那种半吊子——给她做了评估,证明她有妄想症,有攻击倾向。然后我签了字,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。”
“为什么……不直接杀了她?”裴昭问,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。
“因为我不敢。”裴振海笑了,笑得很讽刺,“你妈太聪明了。她肯定留了后手。杀了她,那些后手就会自动启动。所以我只能关着她,慢慢找。找了二十年,终于找到了两处——那两幅画。但第三处……一直没找到。”
他看着裴昭,眼神变得锐利。
“直到你带沈斐回来。直到她开始查福利院的事。直到她找到了那幅画,找到了那些证据。”
裴昭明白了。
“你是故意让她查的。”他说,“你早就知道她在查,但你不动手。你想借她的手,找到第三处证据。”
“聪明。”裴振海鼓掌,“可惜,你还是晚了一步。沈斐已经带着证据跑了。不过没关系……”
他站起身,走到裴昭面前,俯身,压低声音。
“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。告诉我沈斐去了哪里,把证据拿回来。我可以放了你妈。让你们母子团聚。”
裴昭抬起头,看着裴振海的眼睛。
那双眼睛里没有亲情,没有怜悯,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疯狂。
“如果我拒绝呢?”他问。
“那你就永远见不到你妈了。”裴振海直起身,“而且,我会找到沈斐。找到她,杀了她。就像我处理掉所有碍事的人一样。”
客厅里的空气凝固了。
墙上的古董钟发出滴答声,每一秒都像重锤敲在心上。
裴昭的手在口袋里,紧紧攥着那只碎镯。裂缝处的金线,母亲用金线修补的裂痕,把破碎的东西重新拼合……
他忽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。
那是很多年前,他还很小的时候。母亲在画画,他在旁边看。画到一半,画纸不小心撕破了。他哭了,觉得画毁了。
母亲却笑了。
她说:“昭昭,你看。破了的东西,可以用金线补起来。补好了,会比原来更美。因为那些金线,是伤口开出的花。”
伤口开出的花。
裴昭松开手,碎镯静静地躺在掌心。
他抬起头,看着裴振海。
“二叔,”他说,“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要在镯子上刻那行字吗?”
裴振海皱眉:“什么字?”
“给昭昭——妈妈永远爱你。”裴昭一字一句地说,“还有那个日期,2003年7月15日。你知道那是什么日子吗?”
“她失踪前三天。”
“不。”裴昭摇头,“那是她把最后一份证据藏起来的日子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,背对着裴振海。
窗外,夜色正浓。远处有警车的红蓝灯光在闪烁,越来越近。
“第三把钥匙不在血里,在你心里。”裴昭轻声说,“我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谜语,是这个。我一直不懂。直到刚才,我握着这只碎镯,才明白。”
他转身,看着裴振海。
“证据从来不在某个地方。证据是人。”他说,“小曦——沈斐——她就是第三把钥匙。她就是最后的证据。她亲眼看到了你做的一切。她的记忆,就是最有力的证据。”
裴振海的脸色变了。
“她的记忆早就被药物抹掉了!”
“是吗?”裴昭笑了,“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害怕?为什么要追杀她二十年?”
他向前一步,逼近裴振海。
“因为你知道,药物不是万能的。记忆可能会被压制,但不会被彻底抹除。在某个时刻,某个契机下,它可能会回来。就像现在——她已经在查了,已经在想了,已经在……慢慢想起来了。”
裴振海后退一步,撞在茶几上。茶杯倾倒,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。
“你疯了。”他嘶声说。
“也许吧。”裴昭说,“但疯的不止我一个。”
他听到外面传来更多警笛声,还有扩音器的喊话声:
“里面的人听着!你们已经被包围了!放下武器,双手抱头走出来!”
裴昭看向裴振海,看到他眼中的惊慌和疯狂。
“你输了,二叔。”裴昭轻声说,“二十年前你就输了。只是你不肯承认。”
然后他转身,向门口走去。
“拦住他!”裴振海尖叫。
但没有人动。
因为客厅的门被撞开了。
冲进来的不是裴振海的人。
是警察。
另一边的 沈斐扶着周吏白,站在马路对面,看着那栋灰白色的建筑。
精神病院。很老的建筑,五层楼,外墙斑驳,窗户大多装着铁栏杆。只有三楼的一扇窗亮着灯——307病房。
周吏白靠在电线杆上,呼吸微弱。他的血已经浸透了临时包扎的布条,顺着裤腿滴在地上,在路灯下积成一小滩暗红色。
“你得去医院。”沈斐说。
“先……先找到她。”周吏白咬着牙说,“裴昭的母亲……如果她还活着……她就是最有力的人证……”
沈斐知道他说得对。但她看着他苍白的脸,颤抖的手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。
“如果你死在这里——”她的话没说完。
“那就死在这里。”周吏白打断她,声音很轻,但很坚定,“至少……我做了该做的事。”
他看着她,眼神清澈得惊人。
“小曦,”他说,“你知道吗……在福利院的时候……我就发誓……要保护你……一辈子……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弱。
沈斐的眼泪涌出来。她抱住他,感觉到他的体温在迅速流失。
“别说了。”她哽咽,“省点力气。我们进去,找到她,然后我带你去医院。你一定要活下来。你答应过我的——要看着我自由地活着。”
周吏白笑了。一个很淡的,几乎看不见的笑容。
“好。”他说,“我答应你。”
他们穿过马路,走向精神病院的大门。
夜风吹过,带着消毒水和陈旧建筑物的气味。
沈斐握紧口袋里的U盘,还有那把枪。
她知道,真相就在那扇门后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