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昭的目光像冰锥,钉在沈斐脸上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,楼梯间的灰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疯狂舞动。
“我……我来找本旧画册。”沈斐捏紧了手里的册子,指尖冰凉,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,却还是泄露了一丝细微的颤抖,“吴妈说,这里可能有夫人以前的收藏,我想……看看。”
她微微侧身,让开画室门口,示意里面并无异样,同时也是不动声色地拉开一点和裴昭的距离。
裴昭没说话,一步步走近。脚步声在空旷走廊里回响,每一步都沉得像砸进地板的铁钉。他在沈斐面前停下,目光先是锁住她的眼睛,再缓缓滑向她紧捏画册的手指——那里因为用力,关节已微微泛白。
“画册?”他伸出手,掌心向上,仿佛接受的不是一本册子,而是某种罪证。沈斐心脏一缩,画册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。迟疑一瞬,她终于将它递出。封皮上,“遗韵”二字烫金已斑驳,在昏暗光线下,像一道即将湮灭的旧伤。
裴昭接过,翻开。“他随手翻过几页泛黄的湖光山色,目光却像穿过印刷的油墨,钉在她试图掩藏的脸上。”
“为什么突然想看这个?”他合上画册,语气听不出喜怒。
“就是……画不出来,想找点灵感。”沈斐垂下眼睫,避开他过于锐利的视线,“抱歉,裴先生,我不该未经允许进来。只是您不在,我以为……”
“以为我不会知道?”裴昭打断她,声音冷了一度。
“沈斐的呼吸微微一滞,仿佛连睫毛的颤动都停滞了半秒。”
裴昭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,忽然轻笑了一声,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。他抬手,用画册的硬质封面边缘,轻轻挑起沈斐的下巴,迫使她抬头。
“走廊尽头的窗忽然灌进一阵风,画室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,像一声压抑的叹息。”
“沈斐,你最近好像……特别关心过去的事。”他的目光锁住她的眼睛,不放过里面任何一丝波动,“先是问吴妈我小时候,现在又来找我母亲的旧物。怎么,对我,或者对我家的事,这么好奇?”
他手中的画册边缘冰凉,抵着她的下颌,而他的语气轻柔……”
“没有……”她试图辩解,声音却有些发干,“就是画画没灵感,胡思乱想……而且,夫人的画那么好,我只是想学习一下……”
“学习?”裴昭的拇指摩挲过她的下颌,动作暧昧,眼神却冰冷,“我看你是想……挖掘点什么吧?”
他靠得更近,气息几乎喷在她的脸上,带着旅途的尘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还有更深处翻涌的、令沈斐本能战栗的东西。
“我有没有警告过你,”他压低声音,一字一顿,“过去的事,不要碰?”
沈斐的下巴被他捏得生疼,被迫仰着头,胸口藏着的证据文件,此刻像一块灼热的炭,隔着衣料炙烤着她的皮肤和心跳。”
她看着裴昭近在咫尺的眼睛,那里面不再是单纯的掌控欲,还有一种被触及禁忌后的、近乎暴戾的阴沉。
他知道了?猜到了?还是仅仅在试探?
“我没有……”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,眼眶因为疼痛和紧张而生理性地泛红,我只是……想画出让您满意的画。对不起,我以后不会再擅自乱跑了……”
她的眼泪要掉不掉,看起来可怜又惶恐,像一个做错事怕被惩罚的孩子。
裴昭盯着她看了许久,久到沈斐几乎要撑不住这虚假的脆弱。终于,他松开了手。
“记住你说的话。”他将画册随手扔在旁边的矮柜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“画室锁好,以后没有我的允许,不准再进。”
“是。”沈斐连忙点头,悄悄松了口气。
裴昭没再说什么,转身走向书房,步伐较平时稍快,擦过走廊盆栽时,叶片发出一阵细碎的窸窣声。”
直到书房门关上,沈斐才彻底松懈下来,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。她迅速将画室门锁好(钥匙还在吴妈那里),然后快步走回自己的卧室。
关上门,她靠在门板上,心脏还在狂跳。
太险了。差一点就被看穿。
她走到梳妆台前,对着镜子,轻轻摸了摸下巴被捏红的地方。然后,她小心地取出贴身藏着的那个透明密封袋。
几页薄薄的纸,却重若千斤。
这就是当年真相的碎片,是李夫人用生命最后时光偷偷保存下来的证据。上面记录着福利院的黑暗,她受伤的原因,以及可能涉及更高层面的勾结。
那个戴菱形切割手表的男人……是谁?
裴昭知道这些证据的存在吗?他这些年找她,是否也在寻找这些?如果他发现证据在她手里……
沈斐不敢再想下去。当务之急,是必须把这些东西送出去,交给值得信任的人。哥哥沈钊是最佳人选,但她现在联系不上。
周吏白呢?他在外面,或许有办法。但如何传递?
她想到了鹿野留下的U盘信息里提到的——裴昭母亲可能藏证据的地方,她找到了。鹿野或许预料到她会找到,甚至可能安排了后续接应?但鹿野自己现在在哪里?安全吗?
还有王医生,“Remember”的提醒……她到底站在哪一边?
线索和疑问交织成一张更复杂的网。沈斐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孤立无援。
她将证据重新藏好,这次分成了两部分,一部分(财务单据和情况记录)藏回暗格深处,另一部分(药物清单和那张关键的拍立得照片)则用特制防水袋封好,藏进了那管“478”钴蓝颜料膏里——最危险的地方,有时最安全。
接下来的两天,裴昭似乎忙于处理公司紧急事务,早出晚归,即使在家也多半待在书房,很少与沈斐碰面。宅邸的气氛因为主人的低气压而显得格外沉闷。
沈斐按兵不动,继续扮演着安静怯懦的角色,只是偶尔会“不经意”地望向窗外,眼神里带着一丝对自由的渴望和迷茫——这是她有意流露给可能存在的监视者看的。
她在等待,也在观察。
第三天下午,机会似乎来了。吴妈说,裴昭晚上有个非常重要的商业晚宴,必须出席,可能会很晚回来,甚至可能直接在酒店休息。
裴昭不在家过夜!
夜幕降临,裴昭果然盛装出门了。宅邸的守卫依旧森严,但主人的离开,总能让某些紧绷的弦稍稍松弛。
沈斐等到夜深人静。她换好便于行动的深色衣服,将藏有照片和药物清单的颜料管小心地别在腰间特制的小扣带上。
她今晚的目标,不是外出(东侧通道已废,风险太高),而是再次尝试联系外界。鹿野的房间(副楼)风险太大,她想到了另一个地方——宅邸后院的独立车库和工具房。
那里通常只有司机和园丁出入,监控相对较少,而且工具房里有一些维修设备,理论上可以接触到部分不那么敏感的内部线路。也许,能找到一丝可以利用的通讯缝隙?或者,那里有鹿野或王医生留下的其他线索?
她像上次一样,利用阴影和巡逻间隙,悄无声息地溜出主楼,穿过庭院,摸向后院。
工具房在车库旁边,是一间不大的平房。门没锁(内部工具房通常不锁)。她闪身进去,里面堆放着各种园艺工具、油漆桶和一些旧的电子设备零件,空气里有淡淡的机油和泥土味。
她不敢开灯,用手电蒙着布,仔细搜寻。在靠墙的一个旧工具箱底层,她发现了一台老式的、已经损坏的无线对讲机基座,连着一些拆开的线路。
这东西显然废弃已久,但沈斐注意到,基座后面连接着一根隐蔽的、通往墙内管道的备用天线馈线。这根馈线看起来很旧,但似乎还有连接。
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。如果这根馈线还通着电,并且连接着某个未被完全拆除的、极低功率的备用信号中继点……或许,可以尝试发送一段极其简短的、特定频率的摩尔斯电码脉冲?就像她之前用灯光信号一样。
周吏白曾教过她一套只有他们两人懂的、基于老式业余无线电频段的简易紧急联络方式。需要特定设备生成特定频率的脉冲。这台废弃基座的部分电路,或许能改造利用一下。
这很冒险,很可能失败,甚至触发警报。但值得一试。
她迅速从随身工具包里拿出微型万用表(测试电流电压)、电烙铁(需要瞬间加热焊接)和一小段极细的导线。时间紧迫,她必须赶在下一轮巡逻到来前完成。
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基座外壳,找到电源接入点和信号输出端。万用表显示,备用馈线有极其微弱的待机电流!有戏!
她屏住呼吸,用电烙铁快速将细导线焊接到关键的电路节点上,并接入一个她自己组装好的、火柴盒大小的简易编码器——这东西能产生特定频率和节奏的电子脉冲。
她将编码器设置成周吏白知道的那个频率,然后开始输入信息。不能用复杂内容,只能用最简短的代码。
她输入了代表“紧急”、“证据”、“照片”、“手表”的代码组合,并附加了一个代表“等待下一步指示”的结束符。
按下发送键。
编码器上的微型指示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几下,表示脉冲已发出。与此同时,废弃基座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“嗡”声,机身微微发热。
成功了?还是触发了什么?
沈斐立刻断开连接,收起所有工具,将基座外壳迅速复原,抹去所有动手痕迹。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。
她侧耳倾听外面,没有异常动静。
正准备离开,工具房的门,忽然被“嘎吱”一声,从外面推开了!
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,背光而立,看不清脸,但轮廓熟悉——
是裴昭的司机,老陈!他平时沉默寡言,只听裴昭的命令。
沈斐的心瞬间沉到谷底,全身血液冰凉。被发现了!
老陈走了进来,反手关上门。他没有开灯,就站在门口阴影里,看着沈斐,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莫测。
“沈小姐,”他开口,声音低沉平稳,“这么晚了,您在这里做什么?”
沈斐的大脑飞速运转,寻找借口。“我……我睡不着,出来走走,看到工具房门没关,好奇就进来看看。”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,“陈师傅,您怎么……”
“先生不放心宅邸安全,让我今晚留下值守,各处看看。”老陈说着,目光扫过她刚才动过的工具箱区域,又落回她脸上,“沈小姐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,夜里凉,外面也不安全。”
他的话听起来像是关心,但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,更像是一种监视和警告。
“好……好的,我这就回去。”沈斐低着头,想从他身边绕过去。
就在她经过老陈身边时,老陈忽然低声快速说了一句:“‘手表’线索已收到。‘园丁’明早九点,东南角第三丛玫瑰下。”
说完,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侧身让开了路。
沈斐浑身一僵,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!她猛地抬头看向老陈,对方却已经转身,开始例行检查工具房的其他角落,背影寻常。
他……是周吏白的人?还是哥哥沈钊的人?“园丁”是接应者的代号?明早九点,东南角玫瑰丛?
信息量太大,冲击太强。沈斐不敢停留,也不敢多问,立刻快步走出工具房,匆匆返回主楼。
一路上,她的心脏狂跳不止。老陈是卧底?潜伏在裴昭身边这么多年?他刚才是在向她传递周吏白的回复和下一步指令?周吏白真的收到了她发出的脉冲信号?这么快就有安排了?
回到卧室,锁好门,沈斐靠在门上,依旧心绪难平。
老陈的突然暴露和传递信息,虽然带来了希望,但也意味着局势更加复杂诡谲。裴昭身边最信任的司机都是别人的人,这座宅邸,到底还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一切?
“园丁”……明早九点……
她必须去。这是将证据传递出去的绝佳机会,也可能是了解外部情况、获取哥哥消息的唯一途径。
但这也是一个巨大的风险。万一老陈是双重间谍,万一这是裴昭的另一个陷阱……
沈斐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。她没有退路了。证据在手,真相逼近,裴昭的疑心日重,她不能再被动等待。
无论如何,明早九点她必须去东南角玫瑰丛。
她需要提前准备。将证据(照片和药物清单)从颜料管里取出,准备一个更便于交接的微型防水胶囊。想好万一被发现的借口——比如,去那里写生,或者只是散步。
还有,如何避开可能的监视?清晨通常守卫会换班,或许是个机会。
沈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开始细致规划。
夜色渐深,沈斐强迫自己休息,却始终无法真正入睡。老陈那张沉默的脸和那句低语,在脑海中反复回响。他是敌是友?那句“手表线索已收到”意味着周吏白不仅破解了脉冲信号,甚至可能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了拍立得照片上菱形手表的关键信息!他们的效率高得惊人,也预示着外部的局势可能比她想象的更紧张。
“园丁”……明早九点……
时间一分一秒流逝,像沙漏倒置,每一粒沙落下都带来无形的压力。沈斐仔细检查了藏有拍立得照片和药物清单的微型防水胶囊,确认无误。她换上便于行动的浅色棉麻长裙和软底鞋,将胶囊藏在裙摆内侧特制的暗袋里。又在画板上夹了几张空白素描纸和炭笔——这是她“清晨采风”的伪装。
天色微明,晨光熹微。宅邸从沉睡中苏醒,隐约传来厨房准备早餐的动静和庭院里早起鸟儿的鸣叫。守卫开始换班,人影走动,交接的短暂间隙,是注意力相对分散的时候。
八点四十五分。沈斐深吸一口气,拿起画板,走出卧室。
走廊里很安静。吴妈可能在一楼忙碌。她缓步下楼,穿过客厅,走向通往庭院的后门。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敲击着,表面却平静无波。
“沈小姐,这么早?”一个守卫在门口看到她,例行询问。
“嗯,早上空气好,想去院子里画会儿速写。”沈斐举了举手里的画板,笑容清淡自然。
守卫点点头,没多问,拉开了门。清晨微凉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,带着青草和露水的气息。
沈斐漫步在庭院小径上,目光随意地扫过周围的景致,偶尔驻足,用炭笔在纸上勾勒几笔,像个真正寻找灵感的画者。她的脚步,不疾不徐地朝着东南角方向移动。
东南角种植着一片观赏玫瑰,这个时节有些已经绽放,在晨光中挂着露珠,娇艳欲滴。第三丛玫瑰……她一边假装观察花朵形态,一边数着。找到了。那是一丛深红色的法兰西玫瑰,枝叶比其他几丛略显茂密。
四周很安静,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。没有园丁,也没有其他人。
九点整。
沈斐在玫瑰丛旁的木制长椅上坐下,摊开画纸,开始对着玫瑰写生。炭笔摩擦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。
大约过了两三分钟,一个穿着灰色园艺工作服、戴着宽檐草帽、看不清面容的园丁,推着一辆装满工具和肥料的小推车,从另一条小径走了过来。他动作熟练地开始在附近的花圃里松土、施肥,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长椅上的沈斐。
沈斐的心提了起来。是他吗?“园丁”?
她保持着绘画的姿势,眼角余光却紧紧跟随着那个身影。
园丁不紧不慢地工作着,渐渐靠近她所在的玫瑰丛。就在他弯腰修剪第三丛玫瑰根部一些多余枝叶时,他的草帽边缘,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,似乎是无意,又像是一个信号。
同时,他修剪下来的几片枝叶,掉落在了沈斐脚边不远处。
沈斐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装作被声音惊动,低头看了一眼,然后自然地放下炭笔,弯腰去捡那几片枝叶,似乎想清理一下。
就在她指尖触碰到枝叶的瞬间,她感到一片稍厚、质地不同的“叶子”被快速塞进了她的手心——那是一个折叠得极小的、防水的油纸包。
她立刻攥紧,顺势将油纸包连同枝叶一起握在手里,直起身,将“垃圾”轻轻放进旁边小推车上挂着的废物袋中。
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,自然流畅,仿佛只是随手清理。
园丁似乎毫无所觉,已经直起身,推着小车,朝着下一个工作区域慢慢走去,很快就消失在绿植掩映的小径尽头。
成功了!交接完成!
沈斐坐回长椅,掌心微微出汗,紧紧握着那刚刚到手的油纸包。她没有立刻查看,继续画了几笔,然后才像是画累了,收拾画板,起身返回主楼。
回到卧室,反锁房门。她立刻展开油纸包。
里面是三样东西,她迅速看完,心脏因紧张和希望而剧烈鼓动。哥哥已经知情并开始行动,周吏白在追查手表线索,老陈是可信的盟友,还有那个关键的保命定位器……
她没有任何犹豫,按照说明,用特制粘合剂将米粒大小的银色定位器贴在了左侧锁骨下方。微凉的触感紧贴皮肤,很快与体温融为一体,成为一道看不见的生命线。
做完这一切,她将油纸包和字条仔细烧成灰烬,用水冲走,不留一丝痕迹。
站在窗前,晨曦已然普照,庭院里玫瑰带露,静谧如常。但她知道,这平静的表象之下,暗流已成汹涌之势。
裴昭的疑心与日俱增,随时可能彻底失控。外部的哥哥和周吏白正在紧锣密鼓地行动。而她自己,手握关键证据,身处风暴之眼。
下一步,是继续伪装静默,等待外部信号?还是……需要主动创造某种契机,里应外合?
沈斐轻轻抚摸了一下锁骨下方那个微小的凸起,眼神沉静如水,深处却燃着冰冷的火焰。
被动等待的时代已经过去。从她按下定位器、哥哥沈钊破门而入的那一刻起,她就已不再是只能瑟缩于笼中的雀鸟。
这一刻,她不再是困于局中的棋子。
她是找到钥匙的解锁者,是这场以心为囚笼的漫长博弈里,终于开始移动自己棋子的——
执棋人。
窗外,阳光利剑般刺破晨雾,将混沌的天地点亮。世界在她眼前,清晰得近乎凛冽。
最后的倒计时,已然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