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亮了,阳光刺眼。
沈斐坐起身,手腕上的监测器绿光平稳。一夜未眠,但她眼神清亮,没有疲惫。
吴妈送早餐时吓了一跳:“沈小姐,您气色……好多了?”
“嗯,睡了一觉,感觉好多了。”沈斐接过牛奶,慢慢喝着。她看起来依然文弱,但那股死气沉沉的萎靡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的、内在的坚定。
吴妈疑惑地看了她几眼,没多问。
上午,沈斐去了画室。她没有画画,而是把之前那幅没完成的《笼中雀》彻底涂掉了,换上一张全新的画纸。
她调了颜料,开始画。
不是鸟,不是笼子。
她画了一片浓重的、化不开的暗红色,像干涸的血,又像暮色沉沦的天际。在这片暗红中央,她用极细的笔,勾勒出几个极其模糊的、孩童的剪影——手拉着手,看不清脸,但姿态亲密。
画完轮廓,她就停笔了。没有画细节,没有上色。就这么一幅半成品,摆在画架上,透着诡异和不安。
中午裴昭回来,经过画室门口时,脚步顿住了。
他走进来,站在画架前,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。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,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画布上,恰好笼罩住那几个孩童剪影。
“这是什么?”他开口,声音听不出情绪。
“不知道。”沈斐放下画笔,背对着他,声音很轻,“就是脑子里突然有的画面……很暗,有点难受,但又觉得……应该画出来。”
裴昭没说话。沈斐能感觉到他的目光,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背上,审视着,探究着。
“难受就别画了。”他终于说。
“可是不画出来,更难受。”沈斐转过身,面对他,脸上带着一丝真实的困惑和疲惫,“裴先生,您有没有过那种感觉?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,怎么想都想不起来,心里空了一块,又堵得慌。”
她问得小心翼翼,眼神干净,像个被噩梦困扰、寻求安慰的孩子。
裴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十秒。那眼神很深,很复杂,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翻涌,又被强行压住。
“忘了就忘了。”他移开视线,语气冷淡,“有些事,忘了更好。”
“是吗?”沈斐低下头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调色盘上的干涸颜料,“可是……如果忘了的事,和别人有关呢?如果别人记得,只有你忘了,会不会……对那个人不公平?”
画室里一片寂静。只有窗外隐约的鸟鸣。
裴昭忽然冷笑了一声。
“公平?”他转过身,面对着沈斐,一步步走近。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。“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。记得的人痛苦,忘了的人……”他伸出手,指尖几乎要碰到沈斐的脸颊,却又停住,“未必幸运。”
他的指尖有极淡的烟草味,还有一丝冷冽的、属于他的气息。
沈斐没有躲,只是抬着眼看他,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子。“您好像……很懂这种感觉。”
裴昭的手指僵在半空。他盯着沈斐的眼睛,那里面除了清澈的疑问,什么都没有。没有算计,没有恐惧,没有他熟悉的伪装或抗拒。
就好像……她真的只是随口一问。
他猛地收回手,转身就走。
“下午有个商务酒会,你准备一下,跟我去。”走到门口,他丢下这句话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沈斐站在原地,缓缓吐出一口气。后背,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。
刚才的对话,看似平常,却凶险万分。她在试探裴昭对“遗忘”的态度,而他的反应……证实了她的猜测。
他知道她忘了。而且,那段被遗忘的过去,对他而言,同样意味着痛苦。
酒会?带她去?在这种时候?
沈斐的心沉了沉。这不像奖励,更像是一次新的试探,或者……一个他设计好的、让她“记起”什么的场合。
下午,她换上一条裴昭指定的宝蓝色长裙,款式优雅保守,头发盘起,戴了一对简单的珍珠耳钉。镜子里的女人美丽得体,眼神平静,看不出任何异常。
酒会在一个私人庄园举行,来的多是商界名流。沈斐挽着裴昭的手臂,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,安静地陪在他身边,听着他和别人寒暄应酬。
一切都和往常一样。直到——
一个穿着灰色西装、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。
“裴总,好久不见。”男人笑着打招呼,目光随即落到沈斐脸上,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更深的笑容,“这位是……”
“沈斐。”裴昭简单介绍,手臂微微收紧,将沈斐往身边带了带。
“沈小姐,幸会。”男人点点头,目光在沈斐脸上多停留了几秒,像是在回忆什么,“总觉得……沈小姐有些面熟,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?”
沈斐心里一紧,面上却保持着微笑:“可能是我长得比较大众脸。”
“不不不,”男人摇摇头,若有所思,“特别是眼睛和下巴的轮廓……让我想起很久以前,在城西老儿童福利院做慈善活动时,见过的一个很活泼的小女孩。她当时在院子里画画,画得特别好,我还夸过她。”
城西老儿童福利院?
沈斐的呼吸微微一滞。她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。但她看到,裴昭握住她手臂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。
“陈总记性真好。”裴昭的声音听不出波澜,“不过应该是记错了。斐斐从小在国外长大,最近才回来。”
“哦,这样啊,那可能是我认错了。”陈总抱歉地笑笑,“不过那小女孩当时好像不叫沈斐……叫什么来着?小曦?小希?唉,年纪大了,记不清了。”
小曦?小希?
沈斐的心脏猛地一跳。这个名字……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,像隔着一层浓雾,看不清,却隐隐牵动某根神经。
裴昭已经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,和陈总聊起了别的。但沈斐能感觉到,他周身的气息冷了几分。
酒会后半程,裴昭显得有些心不在焉,没多久就带着沈斐提前离开了。
回程的车里,一片沉默。车窗外的霓虹光影飞快掠过裴昭轮廓分明的侧脸,明明灭灭。
“那个陈总……”沈斐忽然轻声开口,打破了寂静,“说的福利院,是哪里啊?”
裴昭没回头,声音低沉:“一个早就拆了的地方。不重要。”
“可是他说那个小女孩……”沈斐顿了顿,像是自言自语,“小曦……挺好听的名字。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。”
“吱——!”
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响起!车子一个急刹,停在路边。
沈斐猝不及防,差点撞上前座,被安全带狠狠勒回座位。
裴昭转过头,盯着她,眼神在昏暗的车厢里亮得骇人,像是压抑着某种即将喷发的情绪。他胸口微微起伏,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隐现。
“沈斐,”他一字一顿,声音又冷又硬,“有些事,忘了就是忘了。别再提,别去想。对你没好处。”
他的眼神太可怕,带着一种沈斐从未见过的、近乎狰狞的警告。那不是平时掌控一切的傲慢,而是某种被触及逆鳞后的、真实的暴怒和……痛苦?
沈斐被他看得心底发寒,下意识地点头,闭上了嘴。
裴昭又盯了她几秒,才猛地转回头,重新发动车子,一路狂飙回宅邸。
车子停下,他摔门下车,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主楼,将沈斐一个人丢在车里。
沈斐坐在后座,心跳如鼓。刚才裴昭的反应,远超她的预期。那个名字“小曦”,像一把钥匙,狠狠捅破了他冷静的假面。
小曦……是她曾经的名字吗?
她和那个城西老儿童福利院,到底有什么关系?裴昭又为什么对此反应如此激烈?
她推开车门,走回宅邸。大厅里空荡荡的,裴昭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吴妈迎上来,看到沈斐苍白的脸色,欲言又止。
“裴先生呢?”沈斐问。
“先生……回书房了,吩咐谁都不许打扰。”吴妈小声说,“沈小姐,您没事吧?先生他……好像心情很不好。”
“我没事。”沈斐摇摇头,走上楼梯。经过书房时,她听到里面传来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地上的碎裂声,还有一声压抑的、野兽般的低吼。
她的脚步顿了一下,没有停留,径直回了卧室。
关上门,她背靠着门板,缓缓滑坐在地上。
试探的结果,比她想象得更惊人,也更危险。裴昭心里,藏着一段与她过去紧密相关、且绝不能触碰的禁地。那段过去,似乎是他的痛点,也是她的盲点。
福利院……小曦……
她需要知道更多。
但直接问裴昭显然不可能了。王医生那边迷雾重重。鹿野失联。
只剩下一个可能——她自己去找。
找那个已经消失的“城西老儿童福利院”的痕迹。
怎么找?她现在连宅邸都出不去。
沈斐的目光,落在了梳妆台上那台裴昭“允许”她使用的平板电脑。这台设备能访问极其有限的内部网络和日程,但……有没有可能,存在一些她还未发现的、更隐秘的接口或漏洞?
她之前用来给周吏白传递信息的方法,已经不敢再用。但或许,还有别的途径,能从内部网络,接触到一点点外部的、陈旧的信息尘埃?比如……本地陈年的市政规划档案、旧新闻数据库?
这很难,几乎不可能。但这是目前唯一的思路。
她需要时间,需要安静,需要不被干扰。
接下来的两天,沈斐表现得异常“乖巧”。她不再画画,也不怎么说话,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看书或发呆,对裴昭更是能避则避。
裴昭似乎也沉浸在某种低气压里,除了必要的命令,几乎不和她交流。宅邸的气氛冷得像冰。
第三天晚上,机会来了。裴昭有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,预计会持续到深夜。吴妈也早早休息了。
沈斐等到午夜,确认所有人都沉浸在各自的事情中后,悄悄拿出了平板电脑。
她连接上宅邸内部一个用于接收天气和新闻简讯的、权限极低的服务端口。这个端口的数据流是单向的、被过滤的,但沈斐记得,周吏白以前提过,某些老旧的系统,在特定情况下,单向数据流的缓存区可能存在极短暂的、可被特殊指令触发的“回显”漏洞,能窥见一点点上游服务器的模糊信息。
她不懂具体技术,但周吏白给她的那些“小工具”里,有一个类似信号嗅探器的微型程序,一直沉睡在平板某个隐蔽角落。
她启动了它。
屏幕上一片乱码滚动。她输入了几个模糊的关键词:“城西”、“老儿童福利院”、“2008年前”、“拆迁”。
程序微弱地闪烁着,像是在浩瀚的数据海里艰难地打捞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。沈斐的心跳越来越快。
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,屏幕上突然定格,跳出了一小段残缺的、像是从某个陈旧数据库索引里抓取到的文本碎片:
**【机构名称】:城西曙光儿童福利院(已撤销)**
**【撤销日期】:2009年11月**
**【备注】:原址于2010年拆除,改建为物流仓库。部分档案遗失。曾用名关联记录(部分模糊):……(无法识别)……‘小曦’(院内常用昵称,对应档案编号疑似***-074)……资助方记录(加密)……裴……(后续字段损坏)】**
小曦!档案编号***-074!资助方记录里有“裴”!
虽然信息残缺不全,但足够了!
她真的在福利院待过!叫“小曦”!而裴家,很可能是当时的资助方之一!这就是他们早年认识的缘由?
沈斐还想看得更仔细,但程序突然报错,连接中断了。可能是触发了某种防护机制。
她立刻清除所有痕迹,关闭平板,心跳如雷。
曙光福利院……小曦……裴家资助……
一块缺失的记忆拼图,终于找到了边缘。
但为什么她会完全忘记?哥哥沈钊为什么带她离开?裴昭又为什么在多年后,用这种方式将她找回来、囚禁在身边?
福利院在2009年撤销,2010年拆除。她遇到裴昭,是两年前。中间这些年,她在哪里?哥哥沈钊又经历了什么?
谜团没有减少,反而更多了。
但沈斐知道,她找到了方向。
血色起点,就在那座早已消失的“城西曙光儿童福利院”。
而裴昭,很可能就是那个,将她从那里带出来,又亲手将她推进另一个华丽牢笼的人。
她需要找到更具体的档案,或者……当年福利院的知情人。
这很难,但她必须去做。
窗外,夜色深沉。
沈斐握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。
过去不会永远沉默。而她要做的,就是撬开它的嘴,听它说出——
被埋葬的真相。
沈斐站在窗前,指尖冰冷,目光却穿透黑暗,仿佛看到了那座早已化为尘埃的福利院废墟。
“小曦”……那个被遗忘的名字,像一枚生锈的钥匙,终于插进了尘封多年的锁孔。
锁芯在转动,带着铁锈摩擦的刺耳声响。
真相的巨门,即将在她面前——
轰然洞开。
而门后的阴影里,站着的不仅是过去的幽灵。
还有她必须亲手了断的,
现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