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在画布上最后一抹钴蓝被擦去的瞬间,彻底暗沉下来。第五夜,带着粘稠的静谧,降临了。
沈斐洗净手上的颜料和橡皮屑,指尖冰凉。她毁掉了那幅画,抹去了可能被解读的痕迹,扮演着一个彻底失去灵感和力气的沮丧画者。但她的头脑,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。
王医生下午的警告,裴昭晚餐时的“宽容”,都指向一个事实:她的一切行为,都在被精密分析和评估。“捕雀”行动如同一个巨大的、无声的罗网,正在她周围一寸寸收紧,等待着任何一丝异常的颤动。
她不能再有任何“主动”的痕迹。任何尝试探查、联络、甚至仅仅是“思考过度”的表现,都可能成为触发陷阱的引信。
真正的静默,不是什么都不做,而是让一切行为都变得“合理”且“无害”,直至融入背景。
她早早洗漱,服下吴妈送来的药(依旧偷偷吐掉大半),然后躺上了床,闭上眼睛。呼吸均匀绵长,像是陷入了沉睡。
但她的意识,却像黑暗中潜伏的猎手,极度警觉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夜色渐深。宅邸里连巡逻的脚步声都似乎刻意放轻了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
十点。
那个指令约定的时间。
沈斐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,连睫毛都没有颤动。但她全部的注意力,都凝聚在听觉和那种对危险的直觉上。
没有声音。没有异常的动静。东侧方向一片死寂,仿佛那个“老地方”从未存在过指令中的邀约。
但这寂静本身,就是最不祥的征兆。如果真有接应,此刻该有极其隐蔽的行动。如果没有,那便是陷阱在耐心潜伏。
时间继续流逝。十点半,十一点……
就在沈斐紧绷的神经因为长时间的绝对静止而微微有些疲惫时——
“砰!”
一声沉闷的、不太响亮、却异常清晰的撞击声,猛地从宅邸东侧方向传来!
紧接着,是一阵短促而激烈的、被极力压抑的奔跑声、肢体碰撞声,以及一声被迅速捂住的闷哼!
声音传来的位置,正是东侧围墙附近!老槐树的方向!
沈斐的心脏骤然缩紧,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。她依旧躺着没动,但耳朵已竖到了极致。
外面彻底乱了!
“东侧!目标出现!”
“拦住他!”
“C组包抄!别让他翻墙!”
“有武器!小心!”
对讲机里压低的急促指令、纷乱的脚步声、沉闷的追逐声……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,却又被严格控制在宅邸范围内,没有惊动更远的夜空。
真的有人去了!在那个时间,去了那个地方!而且被伏击了!
是谁?周吏白?他怎么会如此莽撞地闯入一个明显可能是陷阱的地方?还是哥哥沈钊派来的其他人?或者是……鹿野?!
混乱的声响持续了不到两分钟,便骤然停歇,只余下一些迅速收敛的脚步声和低沉的汇报声。
“目标控制住了。”
“受伤,不致命。”
“身份确认……不是主要目标。是生面孔。”
“带进去,立刻审。”
生面孔……不是周吏白,也不是鹿野。是某个不知情的棋子?还是……另一股势力?
沈斐躺在床上,指尖深深掐进掌心,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和“沉睡”的呼吸节奏。冷汗早已浸湿了睡衣的后背。
陷阱被触发了,但捕获的似乎不是预期的“雀”。这意味着什么?裴昭的“捕雀”行动,抓到了一个闯入者,但没抓到想抓的她。这会让他更加愤怒,还是会暂时转移注意力?
几分钟后,她听到楼下传来沉重的、被拖拽的脚步声,以及门开合的声音。那个被捕的“生面孔”被带进了主楼。
然后,是一片压抑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。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一张无形的巨口吞噬了。
裴昭的书房灯,彻夜未熄。
沈斐不知道那个夜晚是如何过去的。她维持着僵硬的睡姿,大脑高速运转,分析着每一种可能,评估着每一种风险。那个被捕的人会供出什么?会牵连到她吗?会牵连到周吏白或哥哥吗?
天快亮时,书房的门终于开了。沉重的脚步声走下楼梯,然后是汽车引擎发动、驶离宅邸的声音。裴昭出去了,带着一夜未眠的戾气。
宅邸重新陷入一种精疲力竭后的诡异平静。
上午,吴妈送早餐时,脸色惨白如纸,手都在微微发抖。她什么也没说,放下托盘就想走。
“吴妈,”沈斐叫住她,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茫然,“昨晚……我好像听到一些声音,是做噩梦了吗?”
吴妈猛地一颤,回过头,眼神里充满了惊惧,她嘴唇哆嗦着,最终只是胡乱地摇了摇头,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房间。
连吴妈都吓成这样……昨晚的抓捕和审讯,一定极其激烈和可怕。
一整天,宅邸都笼罩在一种人人自危的低气压中。守卫更加森严,目光更加锐利。王医生下午来例行检查时,甚至带来了一个便携式的、更精密的生命体征监测仪,要求沈斐佩戴上一个腕带式监测器,说是“裴先生关心您的健康状况,需要更连续的数据”。
沈斐没有反抗,顺从地戴上了。冰凉的腕带贴在皮肤上,像一道无形的枷锁。她知道,这意味着监控升级了。他们不再满足于每日定点测量,要对她进行不间断的生理监控,任何情绪波动、紧张、甚至思考时细微的心率变化,都可能被记录分析。
她彻底成了一只被仪器和数据丝线捆缚的鸟,关在一个透明的、布满传感器的笼子里。
下午,她依旧“看”画册,发呆。腕带上的指示灯规律地闪烁着微弱的绿光,表明设备正在正常工作,传输数据。
黄昏时分,裴昭回来了。他没有立刻见沈斐,而是直接去了书房。不久,沈斐听到楼下传来呵斥声和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,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平息。
晚餐时,裴昭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低气压,餐厅里静得可怕,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响。
沈斐低头吃着东西,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。
“画册好看吗?”裴昭忽然开口,声音冰冷。
沈斐手一抖,勺子差点掉在盘子里。“还……还行。”她小声说。
“看了两天了,看出什么心得?”裴昭的目光像冰锥一样刺过来。
“……就是些风景,没什么特别的。”沈斐的声音更低了。
“没什么特别的……”裴昭重复着这句话,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,“是啊,看来看去,都是一样的山,一样的水,一样的……无聊。”
他放下餐具,身体向后靠进椅背,审视着沈斐,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皮肉,看到下面跳动的心脏和流淌的血液。“有时候我在想,把你关在这里,让你画画,看书,是不是真的太无聊了。或许,你应该接触点……更真实的东西。”
沈斐的心猛地一跳,抬起头,对上裴昭深不见底的眼睛,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、危险的情绪。
“昨晚,”裴昭缓缓说道,每个字都像淬了冰,“有个不知死活的东西,想从东边溜进来。被我的人‘请’进来做客了。”
他顿了顿,观察着沈斐脸上的每一丝变化。
沈斐的脸上只有茫然和一丝被话题惊到的怯意,心跳在腕带的监控下,因“害怕”而略微加速——这很“合理”。
“嘴很硬,费了点功夫。”裴昭继续说,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,“不过,再硬的嘴,也有开口的时候。他说……他受人之托,来取一件‘东西’。一件据说藏在这宅子里某个地方的‘钥匙’。”
钥匙!
沈斐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下,但立刻被掩饰过去。她恰到好处地露出困惑和一点点好奇:“钥匙?什么钥匙?开什么的?”
“问得好。”裴昭盯着她,“我也很想知道,是什么钥匙,值得人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偷。更想知道,这钥匙,原本应该在谁手里。”
他的目光如有实质,刮过沈斐的脸,最后落在她戴着监测腕带的手腕上。“你说,会是谁呢?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沈斐低下头,避开他的视线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餐巾边缘,“家里……是不是进了贼?会不会丢东西?我好害怕……”
她的声音带上了真实的颤抖,一部分是演的,一部分是真的。裴昭的逼问,像一把缓缓收紧的绞索。
“害怕?”裴昭忽然低低地笑了,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,“别怕。贼已经抓到了。至于丢东西……”他站起身,走到沈斐身后,双手按在她的椅背上,俯身,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她的耳廓。
“我的东西,一样都不会丢。谁想碰,我就剁了谁的手。”
他的话语轻柔,却字字血腥。
“而你,”他的手指,轻轻拂过沈斐颈后白净细嫩的皮肤,引起她一阵剧烈的战栗,“只要乖乖的,待在我给你画的圈里,就什么事都没有。明白吗?”
“……明白。”沈斐的声音细若蚊蚋。
“很好。”裴昭直起身,那股压迫感稍稍远离,“继续吃吧。晚上早点休息。”
他离开了餐厅。
沈斐一个人坐在长餐桌的尽头,面前的食物已经冷透。腕带上,心率指标因为刚才的惊吓和压迫,出现了一个明显的高峰,此刻正在缓慢回落。
她慢慢拿起冷掉的汤勺,手却抖得厉害。
裴昭在警告她,也在试探她。他抓到了一个来取“钥匙”的人,但似乎没问出最关键的信息——钥匙的具体形态和持有者。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她,是一种敲打,看她是否会因为惊慌而露出马脚。
同时,他也加强了对她的控制(腕带监控)和恐吓。
情况正在急剧恶化。“钥匙”的存在已经被裴昭知晓,并且他认定就在宅邸内,甚至可能已经开始怀疑她。那个被捕的人,无论最后是否招供,都已经将她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。
她必须做最坏的打算。
夜晚,她戴着那个冰冷的腕带,躺在床上。监测器微弱的指示灯在黑暗中规律地闪烁,像一只不眠的监视之眼。
她不能再等待了。被动地等待风暴过去,或者等待救援,结果只可能是被越来越紧的网彻底困死。
她需要主动制造一个机会。一个微小、混乱、但足以让她在严密监控下,完成最关键一步的机会。
她的目光,落在床头柜上那杯吴妈睡前送来的、温好的牛奶上。牛奶里照例掺了鹿野(或王医生)调整过的、带有助眠和镇静成分的药。
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,在她脑中成形。
她端起牛奶,慢慢喝了一口。然后,她放下杯子,手指“无意中”扫过杯沿,指尖蘸上一点残余的牛奶。
接着,她像是困极了,揉了揉眼睛,手腕上的监测腕带不经意地蹭过了湿润的指尖。
几秒钟后,腕带上那规律闪烁的绿色指示灯,忽然极其轻微地**急促闪烁了几下,然后恢复了正常**。
沈斐的心跳,在那一瞬间,稳稳地跳动着。
她知道,腕带的传感器部位,可能因为沾染了微量的液体(牛奶中含有电解质),导致监测信号出现了一瞬间的短暂干扰或异常读数。这在精密仪器中偶有发生,通常会被系统自动修正或记录为一个微小的“噪声事件”。
她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“噪声事件”。一个合理的、偶然的、非人为故意的数据异常。
她躺下,闭上眼睛,开始调整呼吸,让自己进入一种类似睡眠的状态,但意识保持着一线清醒。
她在等待。
等待那个“噪声事件”可能引发的、哪怕最微小的后续反应。或者,等待一个因裴昭的烦躁和疑心、因那个被捕者的出现、因这紧绷到极致的气氛而自然产生的……“裂痕”。
夜色,如同凝固的墨,包裹着一切。
捕雀的网已经张开,猎手正在暗处凝视。
而网中的雀鸟,在绝对的静止中,悄悄润湿了自己的一根羽毛。
等待着,在下一个心跳的间隙——
振翅。
时间在监测器规律闪烁的绿光中爬行。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橡皮筋,紧绷欲断。沈斐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和心率,将所有翻涌的惊涛骇浪死死压在冰封的表象之下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一小时,也许只是几分钟,卧室门外走廊,传来了极其轻微、不同于寻常巡逻的脚步声。很轻,很缓,像是刻意放轻了步伐,停在了她的门外。
没有敲门。没有试图进入。
只是一段短暂的、凝滞的寂静。
沈斐全身的肌肉在被子下绷紧,指尖冰凉。是裴昭?是安保人员?还是……别的什么人?门外的人也在“监测”吗?通过门缝感知她的存在,还是仅仅在确认什么?
几秒后,脚步声再次响起,这次是离去,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不是例行巡查。巡查的脚步声不会这样刻意放轻,也不会停留。
是谁?想做什么?
沈斐没有动。她不能动。腕带上的指示灯忠实地记录着她“平稳”的睡眠状态。
但她的思绪,却因为这段意外的插曲而掀起了狂风巨浪。门外的窥探,意味着对她的关注已经细微到了夜间门外的动静。这座牢笼的墙壁,正在变得越来越薄,薄到几乎能透出外面无数双审视的眼睛。
然而,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中,一个近乎荒诞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的磷火,骤然闪过她的脑海——
最严密的监视,本身是否也会成为一种……盲点?
是否有可能,某些“动作”,恰恰可以发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,只因为他们过于专注于寻找“异常”,而忽略了“正常”之中,那一点点精心设计的、合理的“意外”?这个念头一旦出现,便疯狂滋长。
冒险,极度冒险。但坐以待毙,结果早已注定。
她轻轻吸了一口气,再缓缓吐出。腕带上的数据,随着她刻意调整的呼吸节奏,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、但符合医学规律的波动——先是心率略微下降,呼吸变浅变慢,像是进入了更深沉的睡眠阶段。
然后,在某个临界点。
她放在被子下的手,用指甲,狠狠掐住了自己大腿内侧一块最柔软、最不易被察觉的皮肤。用尽全力。
剧烈的、尖锐的疼痛瞬间炸开!
与此同时,她调动起全部意志,让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!幅度不大,但足够真实!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、模糊的呻吟。
“呃……”
声音不高,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,足够清晰。更重要的是——
她手腕上,那一直平稳闪烁的绿色指示灯,骤然变成了急促、刺眼的红色!并发出了一声虽然被调至最低、但在寂静中依旧能被捕捉到的短促蜂鸣!
生命体征异常报警!
几乎是同时,卧室门外,刚刚离去的脚步声以更快的速度折返!紧接着,是吴妈惊慌的呼唤和拍门声:“沈小姐?沈小姐您怎么了?!”
沈斐没有回应。她紧闭双眼,让疼痛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滑落眼角,身体因为残余的痛楚和高度紧绷的神经而微微颤抖,脸色在透过窗帘的微光下,苍白如纸。
腕带的红灯,在她纤细的手腕上,疯狂闪烁。
像一颗被强行启动的、滴答作响的——
炸弹。
而引线,早已握在了她自己的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