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S”和“5”。
沈斐在黑暗中静静坐了许久,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这两个符号可能蕴含的无数种意义。安全与五点?停止与五天?服务器与五层?危险与第五人?每一种解读都导向截然不同的行动,一步踏错,可能就是万丈深渊。
窗外的天色,正从最深沉的黑,转向一种压抑的铅灰。凌晨四点三十分。
如果“S”代表Safe(安全),“5”代表凌晨五点,那么距离可能的“窗口”只有不到半小时。这意味着鹿野在收到她的SOS后,迅速评估了自身安全状况,并冒险给出了一个极其具体的接应时间点。这需要他拥有相当的行动自由和把握,也意味着他认为有紧急且重要的事情必须立刻沟通。
反过来,如果“S”是Stop(停止),“5”是五天,那么这就是最严厉的警告——立即蛰伏,彻底静默,等待至少五天,让外部的搜查狂热和内外的监控压力自然回落。这是最保守,也最考验耐心和神经的方案。
沈斐的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。身体和精神都已逼近极限,昨夜图书馆的冒险、晨间惊心动魄的搜查、整日的高度戒备……她需要休息,需要时间让过度绷紧的弦稍稍松弛。一个错误的、过于激进的决定,很可能在下一秒就崩断一切。
鹿野的回应信号本身,就包含了巨大的风险。他能看到并回应灯光信号,说明他至少在那一刻是“自由”的,且保持着警惕。但信号内容的模糊性,也暗示了他处境的微妙——他无法传递更明确的信息,也许是因为监控,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无法确定。
在无法百分百确定信号含义的情况下,选择最保守、最不给鹿野和自己增加额外风险的方案,或许是唯一理性的选择。
停止。五天。
沈斐深吸一口气,做出了决定。她将微型手电收回暗格,躺回床上,闭上眼睛。不是睡觉,而是强制自己进入一种最深沉的休息状态,放缓呼吸,放松每一块肌肉,让过度活跃的思绪暂时沉淀。
五点整,她没有动。窗外的庭院,只有守卫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。副楼鹿野房间的灯光,在她发出信号并收到回应后不久便熄灭了,之后再未亮起。没有任何异常动静。
她的选择很可能是对的。至少,没有因为冒进而触发即刻的危险。
天色大亮时,吴妈送来了早餐,依旧是清淡的粥菜。她的神色比昨日稍缓,但眼底的忧虑并未散去。
“沈小姐,先生吩咐了,”吴妈一边摆餐,一边低声说,“这几天外面不太平,您就在房间里和画室活动就好,别去其他地方了。图书室……也暂时先别去了。”
沈斐乖顺地点头:“我知道了。”她顿了顿,轻声问,“裴先生……还在忙吗?”
“先生一早就出门了。”吴妈说,“好像……西郊那边的事情还没完。”
裴昭出门了?在这个节骨眼上?沈斐心中微动。是外部压力迫使他必须亲自处理,还是……他有意离开,给宅邸内部可能的“老鼠”一个放松警惕、露出马脚的机会?
无论是哪种,宅邸的紧张气氛或许会因主人的暂时离开而略有松动,但监控绝不会放松,甚至可能因为主人的不在而更加严密——负责安保的人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。
“鹿医生呢?”沈斐舀起一勺粥,状似随意地问,“昨天……好像没看到他。”
“鹿医生一早就被先生叫去问话了,然后好像一直在整理什么资料。”吴妈叹了口气,“这阵子,大家都不安生。”
问话?整理资料?沈斐垂下眼,慢慢喝着粥。鹿野被裴昭重点关注了,这在意料之中。图书室那本被动过的书,鹿野作为经常出入图书室借阅医学资料的人,自然会被列入询问名单。关键在于,他如何应对,以及裴昭是否采信。
接下来的两天,沈斐严格遵循着“静默”的准则。她大部分时间待在画室,对着那幅未完成的素描,却很少动笔,更多时候是望着窗外发呆,或者翻阅一些无关紧要的画册。她的活动轨迹简单到乏味,情绪也表现得低落而顺从,像一个被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吓到、又因主人离去而感到些许不安的脆弱依附者。
她按时服用吴妈送来的、由鹿野调整过的“安神药”(她依旧会吐掉大部分),接受每日傍晚鹿野亲自来进行的“健康监测”。
鹿野每次出现,都带着医疗箱和记录板,态度是一贯的专业、温和、有距离感。他测量血压、心率,询问睡眠和饮食,记录数据。整个过程,他几乎不与沈斐有眼神之外的额外交流,问诊用语规范简洁。只有在将听诊器贴在她心口时,沈斐能感觉到他指尖几不可察的、极其短暂的停顿,以及听诊器耳塞传导过来的、他比平时略显急促一丝的呼吸声。
他在紧张。或者说,在高度戒备。
每次检查结束,鹿野都会说一句:“数据正常,请继续按时服药,注意休息。”然后微微颔首,离开。没有多余的纸条,没有暗示性的动作,连目光交接都控制在医患之间的合理时长。
第三天傍晚,检查结束后,鹿野却没有立刻离开。他收拾着听诊器,像是随口说道:“沈小姐的气色比前两日好些了,看来休息得不错。”
沈斐坐在沙发上,抱着软枕,轻声应道:“嗯,就是总觉得没什么精神,画画也提不起劲。”
“这是正常的应激反应,需要时间恢复。”鹿野盖上医疗箱的盖子,动作平稳,“您可以尝试一些简单的放松练习,比如……深呼吸计数。吸气四秒,屏息七秒,呼气八秒。有助于平稳心率,缓解焦虑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用右手手指,在左手手背上,极其自然地、按照他所说的节奏,轻轻点了几下。
吸气(4下)、屏息(7下)、呼气(8下)。
4-7-8。
沈斐的目光落在他手指的动作上,随即抬起眼,看向他。鹿野的眼神平静,仿佛只是医生在给出专业的康复建议。
“4-7-8呼吸法吗?我好像听说过。”沈斐点点头,“我试试看。”
“坚持练习会有效果。”鹿野提起医疗箱,“那么,明天见。”
他离开后,沈斐独自坐在沙发里,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重复着那个节奏:4-7-8。
这不是一个常见的呼吸法节奏。更常见的可能是4-4-4或者4-7-4。4-7-8……更像是一个特定的数字组合。
一个坐标?一个时间?一个代码片段?
她立刻将其与之前收到的“锁孔字符”L7F-J2K-9P4-RT1联系起来。字符中包含了数字和字母。4-7-8,是否对应着字符中的某些位置?
她迅速在脑中排列:L(1) 7(2) F(3) - J(4) 2(5) K(6) - 9(7) P(8) 4(9) - R(10) T(11) 1(12)。
第4位是“J”,第7位是“9”,第8位是“P”。
J-9-P?
这似乎没有直接意义。或者,4-7-8指的是从末尾倒数的位置?第12位是“1”,第5位是“2”,第4位是“J”……也不对。
或许,不是位置索引,而是某种运算提示?或者,根本与“锁孔字符”无关,是另一个独立的信息?
沈斐没有轻易下结论。她将“4-7-8”牢牢记下。这是鹿野在严密监控下,用最大胆又最隐蔽的方式传递出的新信息。它一定至关重要。
第四天,裴昭回来了。他是深夜回来的,沈斐在卧室里听到了楼下汽车引擎的声音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。裴昭似乎直接去了书房,直到很晚,书房的灯光才熄灭。
第二天早餐时,沈斐见到了他。裴昭看起来有些疲惫,眼下有淡淡的阴影,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。他坐在主位,沉默地吃着早餐,周身的气压比离开前似乎更低沉了些,像是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。
“这几天,乖吗?”他忽然开口,目光扫向沈斐。
沈斐捏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,抬起眼,对上他的视线,轻轻点头:“嗯。就在房间里和画室。”
“听说你画画没精神?”裴昭的语气听不出情绪。
“……有点。”沈斐低下头,“可能……还没缓过来。”
裴昭没再说什么,只是看了她几秒,那目光像是要称量她话语里每一克的真伪。然后,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,起身。“今天下午,李夫人的慈善基金会有个小型答谢茶会,你跟我去。”
沈斐一怔。这个时候?带她出席公开场合?
“我……”她下意识地想推拒,但立刻意识到这不符合“金丝雀”的人设,随即改口,“我需要准备什么吗?”
“不用。穿得体些就行。”裴昭说完,便离开了餐厅。
沈斐坐在原地,心绪翻涌。裴昭突然带她出去,是试探?是向外界展示他对“所有物”的掌控未受动摇?还是……另有目的?
下午,她换上了一件裴昭早前让人送来的、浅杏色的及膝连衣裙,款式优雅保守,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后,化了极淡的妆,掩盖住连日疲惫留下的痕迹。她看着镜中的自己,那张脸美丽、温顺、空洞,完美符合裴昭需要的花瓶形象。
裴昭看到她时,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,没什么表示,只说了句“走吧”。
车子驶出宅邸大门时,沈斐透过深色的车窗,看到安保比平日多了数倍,围墙四周似乎还增加了临时的高清摄像头。这座牢笼,正在被加上更多的锁。
茶会地点在一家私人艺术画廊。到场的人不多,多是李夫人那个小圈子的名流和艺术赞助人。沈斐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昭身边,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、略显羞涩的微笑,安静地听着他与旁人寒暄,只在被问及时,才轻声细语地答上几句关于绘画的场面话。
她的表现无可挑剔,像一个被精心装扮、带出来展示的漂亮藏品。裴昭似乎对她的顺从和配合感到满意,偶尔会抬手,看似自然地揽一下她的肩膀,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。
茶会中途,沈斐借口去洗手间,暂时离开了裴昭的视线。画廊的洗手间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尽头。她走进去,确认里面无人,才稍稍松了口气,对着镜子,看着自己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和紧绷。
就在这时,她身后隔间的门突然被轻轻推开。
沈斐从镜中看到,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着画廊工作人员制服、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人。女人走到她旁边的洗手台洗手,动作自然。
沈斐没有在意,正要转身离开,却听到那女人用极低、极快的声音,清晰地说了一句:
“明晚十点,东侧老地方。通道已清理。带‘钥匙’。”
说完,女人关掉水龙头,抽出纸巾擦手,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,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沈斐的幻觉。
沈斐僵在原地,心脏在瞬间停跳,随即疯狂擂动。血液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变得冰冷。
东侧老地方?通道已清理?带“钥匙”?
东侧通道明明已经被发现并封锁了!“清理”是什么意思?裴昭的人做的?还是……有人重新打通或伪造了现场?“钥匙”是指什么?指纹膜已经销毁,是指“锁孔字符”吗?
这个女人是谁?周吏白的人?哥哥沈钊的人?还是……鹿野安排的?
信息太过突兀,太过冒险。在裴昭刚刚带她出来的公开场合,用这种方式传递指令,简直是刀尖上跳舞。但对方精准地认出了她,并且提到了只有她和极少数同盟才知道的“东侧老地方”和“钥匙”概念。
沈斐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,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迅速冷静下来。不能慌。无论这条信息是真是假,是陷阱还是生机,她都必须应对。
她迅速整理好表情,走出洗手间,回到茶会现场。裴昭正在与李夫人交谈,看到她回来,目光在她脸上扫过。
“怎么去了这么久?”他问,语气平常。
“补了下妆。”沈斐轻声答,走到他身边站定。
裴昭没再说什么,继续与李夫人谈话。沈斐垂着眼,站在一旁,手心却已渗出冷汗。
茶会结束后,回程的车里,裴昭闭目养神,沈斐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。那条突如其来的指令,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炸弹,扰乱了刚刚勉强维持的“静默”平衡。
明晚十点。东侧老地方。
去,还是不去?
如果“S5”代表“停止五天”,那么明天是第五天。时间点上似乎吻合。但指令的传递方式如此冒险,内容又直接指向已被发现的危险地点,这完全不符合鹿野之前谨慎的风格,也不符合周吏白或哥哥沈钊的行事逻辑。
除非……情况已经危急到了必须兵行险着的地步。或者,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、针对她的陷阱。
回到宅邸,沈斐将自己关在卧室里。她需要判断,需要更多的信息。
她想到了鹿野今天傍晚还会来例行检查。或许,他会有新的暗示。
然而,傍晚时分,来的人却不是鹿野。
吴妈带着一个陌生的、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走了进来。“沈小姐,鹿医生临时有紧急事务处理,接下来几天的健康监测由王医生负责。”
沈斐的心猛地一沉。鹿野被调开了?还是……出了什么事?
王医生态度礼貌但疏离,例行公事地完成了检查,记录数据,然后离开,全程没有多余的话。
鹿野的缺席,像一块沉重的石头,压在了沈斐本就紧绷的神经上。联系到下午那条冒险的指令,不详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,缠绕住她的心脏。
夜幕降临。
沈斐站在窗边,看着庭院里巡逻的守卫。明晚十点。
她走到梳妆台前,打开暗格,拿出那部加密手机。手机依旧没有信号。她摩挲着冰凉的机身,目光落在那个“锁孔字符”上——L7F-J2K-9P4-RT1。
钥匙……如果“钥匙”指的是这个,那么她需要将它带过去。但如何携带?记住?还是需要物理介质?
她又想到鹿野的“4-7-8”呼吸法暗示。这三个数字,究竟指向什么?
时间在焦灼的思考中一点点流逝。夜深了,宅邸再次陷入一片死寂。
沈斐躺回床上,却没有丝毫睡意。明晚十点,像一个不断迫近的幽灵,悬在她的头顶。
去,可能是自投罗网,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机。
不去,可能错过关键转机,也可能避开致命陷阱。
她知道,自己必须做出选择。在第五天的夜晚,在鹿野突然“消失”、指令以最诡异的方式出现、而裴昭的网可能已经收拢到最后的时刻。
她闭上眼睛,将所有线索、所有风险、所有可能,在脑中一遍遍推演。
‘不知过了多久,她忽然睁开眼,黑暗中,眸子里闪过一丝决绝的亮光。
她想到了一个可能性,一个将“锁孔字符”、“4-7-8”以及那条诡异指令联系起来的、极其大胆的可能性。
如果……那条指令本身,就是一个测试呢?
测试她的警惕性,测试她的判断力,测试她是否会在压力下盲目行动?
又或者,它既是测试,也是真正的机会,只不过被包裹在最危险的糖衣之下?
她坐起身,再次走到暗格前。这一次,她没有拿出加密手机,而是取出了那张周吏白给的、写着安全屋地址的纸条(她早已记在脑中,但保留了原件)。然后,她拿出炭笔,在纸条空白的背面,用极小的字,写下那串“锁孔字符”。
接着,她走到画室,从颜料堆里,找出那管她几乎从未使用过的、编号为“478”的钴蓝色矿物颜料膏。这是很早期的产品编号,现在已经不常用。4-7-8。
她将纸条小心地卷起,塞进颜料管尾部一个极其微小的、原本用于平衡气压的金属环缝隙里,然后用特制的透明胶封好。做完这一切,她将颜料管放回原处,混在一堆类似的蓝色系颜料中。
如果“钥匙”需要物理携带,这或许是最隐蔽的方式。一幅画需要蓝色,合情合理。
然后,她回到卧室,平静地躺下。
第五天的夜色,正以一种近乎粘稠的缓慢,浸染着窗外的每一寸空气。
她已经做出了决定。
明晚十点,东侧老地方。
她会去。
但不是盲目地赴约。她会用她的方式,去验证那到底是生机,还是死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