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是被一声刺耳的玻璃碎裂声打破的。

声音来自楼下庭院，短暂、突兀，随即被迅速压下的脚步声和人声掩盖。沈斐在卧室里，几乎立刻就醒了。她没有动，依旧维持着侧卧的姿势，只是睁开了眼睛，静静听着。

宅邸的清晨通常只有鸟鸣和隐约的园艺修剪声。这种声响，不同寻常。

大约过了几分钟，吴妈来敲门送早餐时，脸上带着一丝未褪尽的紧张，虽然她极力掩饰，但眼角的细微抽动和略显急促的呼吸，瞒不过沈斐的眼睛。

“吴妈，早上是什么声音？吓我一跳。”沈斐坐起身，揉了揉眼睛，状似无意地问，语气里带着刚醒的懵懂和一丝被惊扰的不满。

“啊……没什么，沈小姐。”吴妈将早餐托盘放在小几上，动作比平时稍快了些，“是负责擦洗二楼露台玻璃的工人不小心，失手打碎了一面装饰镜。已经处理了，您别担心。”

“哦，这样啊。”沈斐点点头，没再追问，目光扫过托盘。早餐比往日更简单，只有白粥和几样清淡小菜，连她平时会搭配的果汁都没有。“今天厨房换菜单了？”

吴妈顿了顿，脸上挤出一个笑容：“先生说您最近胃口不好，让准备些更清淡养胃的。果汁性凉，暂时停了。”

裴昭的吩咐？沈斐心中冷笑。是关心她的胃，还是借机减少她接触外送食物、降低可能的“意外”风险？连一面镜子的破碎都如此紧张，宅邸里的气氛，果然已经绷紧到了极点。

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，安静地开始用餐。味道寡淡，但她吃得认真。

上午，她照例去了画室。那幅未完成的素描还摆在画架上。她拿起炭笔，却半天没有落下。目光落在窗外，那几个新来的守卫正在庭院里进行着看似常规、实则巡逻密度和交叉频率都明显增加的巡查。他们的对讲机偶尔传出简短的、压低的通话声，内容听不清，但那种紧绷的、随时待命的姿态，做不了假。

裴昭在加强戒备。因为西郊项目的受挫？还是因为对她、对鹿野、或者对这座宅邸本身的安全，产生了更深的疑虑？

无论原因是什么，对她而言，都意味着原先设想的行动路径，布满了更多看不见的荆棘。

下午，她以“想找点轻松的小说看看”为由，再次去了图书室。这一次，她没有坐在靠窗的老位置，而是选择了靠近医学书籍区、更靠里也更隐蔽的一个角落。这里光线稍暗，书架高大，形成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。

她随手从文学区抽了一本小说，坐下翻看。心思却全在感知周围的动静上。

图书室里很安静，只有她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，直到她估算着日常巡视的佣人应该已经来过又离开后，她才放下书，站起身，看似随意地在书架间漫步。

她的脚步最终停在了医学区与建筑园艺区交界的那排书架前。就是上次与鹿野“偶遇”并传递信息的地方。

她的目光扫过书架上的书籍，《药理年鉴》《神经医学进展》《古典园林营造法式》《房屋结构安全导论》……排列看似杂乱，却似乎遵循着某种内部编码。

沈斐的手指轻轻拂过书脊，最后停在了一本厚重的《建筑电气系统设计与维护（第三版）》上。这本书的摆放角度，与旁边书籍有极其细微的偏差，书脊顶端似乎也比其他书多了点难以察觉的灰尘摩擦痕迹——像是被人最近动过，又小心还原，却未能完全做到位。

她左右看了看，确认无人，迅速将书抽出一半。书页之间，夹着一张对折的、普通便签纸大小的白色卡片。

没有字。卡片正面，用极细的线条画着一个简单的、抽象的锁孔图案。背面，是一串看似毫无规律的字母数字混合字符：L7F-J2K-9P4-RT1。

锁孔？意味着通道或入口存在，但被锁住了？需要钥匙？而这串字符，就是“钥匙”？

沈斐的心脏微微加快了跳动。鹿野在无法直接接触的情况下，用这种隐蔽的方式传递了新的信息。这很可能与服务器密室有关，或许是某个备用访问密码、安全系统的后门代码，或者是……某个外部接入点的识别密钥。

她将字符牢记在心，然后将卡片小心地放回原处，将书籍推回，调整到与旁边书籍完全一致的角度。

做完这一切，她拿起刚才那本小说，回到了阅读角落。刚坐下不久，图书室的门被推开了。

进来的是鹿野。他依旧穿着白大褂，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，看到沈斐，他点了点头，表情是一贯的温和专业。“沈小姐，又在看书？”

“鹿医生。”沈斐合上书，笑了笑，“找点闲书打发时间。您这是？”

“来核对一下图书室这边一批过期专业期刊的清单，有些需要处理掉。”鹿野扬了扬手里的记录板，目光自然地扫过沈斐刚才停留过的书架区域，没有任何异常停留。“不打扰您了。”

他走向另一个方向的期刊区，开始一本本核对，神情专注，仿佛真的只是来处理公务。

沈斐知道，刚才她取放卡片的过程，他或许在某个她没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确认过了。此刻的出现，既是掩护，也可能是一种无声的确认——他收到了她昨日通过平板“日志”发出的信息（尽管她不确定周吏白是否已破解并传回有用情报），并给出了回应。

锁孔和字符。

她需要尽快将这信息传递给周吏白，让他去解析其含义，并评估是否能从外部利用。同时，她自己也必须想办法，验证这信息是否与裴昭书房的密室直接相关。

傍晚时分，裴昭回来了。晚餐时，他显得比前两日更加沉默，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。席间他只问了沈斐一句：“画有进展吗？”

“还在找感觉。”沈斐轻声答。

“嗯。”裴昭没再多说，用餐的速度很快，结束后便径直回了书房。

沈斐注意到，他进入书房时，并非独自一人。那个白天在庭院里见过的、面容冷峻的新任安保队长跟在他身后，两人在门口低声交谈了几句，安保队长才肃立门外，如同门神。

书房，被更加严密地看管起来了。

这无疑印证了裴昭昨日那句“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最安全”并非虚言。服务器的安防，确已升级。

沈斐回到卧室，反锁房门。她需要尽快将“锁孔”字符传递给周吏白。但经过昨日裴昭的怀疑和今日明显的戒备升级，她不敢再轻易使用那台平板，哪怕是用之前那种极其隐蔽的伪装方式。风险太高。

她想到了鹿野留下的加密手机。但那手机是最后的紧急联络手段，用于传递最关键的行动指令或危急求救，不适合传递这种需要技术解析的、可能存在不确定性的情报。

还有一个办法——那个周吏白给的“市中心图书馆”信息中转点。

按照纸条上的说明，那是每周更新一次的中转站。她不知道上次周吏白放入信息是什么时候，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去取。但这是目前看来，相对最不直接、也最难被追溯的联络方式。

她必须冒险出去一次。

不是明晚。明晚的计划（如果还存在的话）目标是服务器本身。而这次外出，目标是传递情报和探查外部可能性。

时间，就在今晚。

子时已过，裴昭书房的光亮依然未熄。沈斐站在阳台阴影里，看着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，以及楼下如同雕塑般值守的安保队长。

她从暗格中取出那套深灰色的夜行衣和面具，迅速换上。这一次，她没有选择东侧围墙的老槐树通道——那里可能已经被重点监控或检查过。

她的目标是西侧。宅邸西边是一片相对稀疏的观赏竹林，紧邻着一段年久失修、藤蔓覆盖的旧围墙。那里监控摄像头较少，且有一个因为树木生长而造成的视觉死角。这是她平日里“放风”时，通过无数次观察和记忆地形，在脑中构建出的备用路径之一。

风险在于，需要攀越那段围墙，且落地后是宅邸外围一条僻静但并非完全无人的内部道路。

没有时间犹豫。

她利用丝线和阳台结构，如法炮制，悄无声息地滑降到一楼草坪，隐入建筑的阴影。夜风穿过竹林，发出沙沙的声响，掩盖了她极其轻微的脚步声。

她像一道灰色的影子，在竹影与夜色的掩护下，快速而灵动地穿梭，避开偶尔扫过的巡逻灯光。很快，她来到了那段旧围墙下。

围墙不算太高，但表面湿滑，长满青苔。她找到那处视觉死角，从腰间工具带中取出带钩爪的细索，熟练地甩上墙头，试了试牢固程度，然后深吸一口气，开始攀爬。

动作必须快，且一次成功。钩爪扣住墙头瓦片的细微“咔哒”声，在风声中几不可闻。她双臂发力，身体轻盈上提，迅速翻上墙头，没有停留，直接向墙外滑下。

落地时，她屈膝翻滚，卸去力道，隐入墙根下的灌木丛中。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，带着冒险的刺激和冰冷的清醒。

她成功了。暂时。

迅速收好钩索，她辨明方向，朝着记忆中的宅邸侧门方向潜行。不能走大门，那里有守卫和监控。侧门通常只供园丁和杂役在特定时间使用，夜间上锁，且有一道电子感应围栏。

但周吏白给的地址信息里，有一个不起眼的备注：“侧门感应器，东起第三根立柱下方，有物理延迟漏洞，约1.2秒。”这显然是内部人员（很可能是鹿野）才能提供的精准信息。

她找到那根立柱，蹲下身，用微型手电蒙着布照了一下。立柱底部与地面接缝处，有一块不起眼的、颜色略新的水泥修补痕迹。她用手指摸索，在修补痕迹边缘，触碰到一个极其微小的、类似reset按钮的凸起。

按下。

头顶感应器微弱的红色指示灯，极其短暂地熄灭了一下，不足一秒，又亮起。就是现在！

沈斐没有任何犹豫，如同一只灵巧的猫，从立柱旁那道狭窄的缝隙中侧身滑过，在感应器重新稳定工作的前一刻，穿过了电子围栏的识别区域。

出来了。

冰冷的夜风迎面扑来，带着城市边缘特有的、混合着植物和尘埃的气息。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座灯火稀疏、如同巨大沉默兽类的宅邸，没有停留，迅速没入更深的夜色中。

市中心图书馆距离遥远。她没有交通工具，只能依靠双脚和潜行。好在她对这座城市的地图早已烂熟于心，专挑小巷、公园、废弃工地等路径，最大限度地避开主干道的摄像头和夜间巡逻。

一个多小时后，她来到了市中心。即使是深夜，这里依然有零星的车流和灯光。图书馆是一座老旧的苏式建筑，夜晚闭馆，大门紧锁，只有侧面小门供值班人员出入。

她绕到建筑背面，那里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树，枝叶繁茂。按照指示，三楼东区。工具书区域有一扇老式的、可以向外推开一条缝隙的气窗，年久失修，锁扣早已锈蚀失效。

沈斐观察了一下四周，确认无人，然后利用梧桐树的枝干和建筑外壁的凸起，如同壁虎般攀爬而上。动作干脆利落，训练有素。

很快，她来到了那扇气窗外。轻轻一推，锈蚀的锁扣发出轻微的“嘎吱”声，窗户向内开了一条足以让人通过的缝隙。

她闪身而入，落地无声。

图书馆内部一片漆黑，只有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幽绿的微光。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。她借助夜视能力，快速找到了三楼东区工具书架。

《土木工程年鉴（2005）》……她一排排找过去，终于在最底层的角落找到了那本厚重的大部头。书脊上积着厚厚的灰。

她抽出书，翻开。书页中间被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凹槽，里面放着一个用透明塑料纸包裹的、香烟盒大小的扁平金属盒。这就是“中转点”。

沈斐没有打开金属盒查看里面的内容（那可能是周吏白留给她的信息，或者是需要她转交给其他人的东西）。她迅速从自己内袋中取出准备好的、用防水笔在极薄纸片上写下的信息——“锁孔字符：L7F-J2K-9P4-RT1。安防升级，窗口危。探查外部接入点可能。斐。” ——连同那片灰蓝色的羽毛（作为身份标识），一起放入金属盒中，然后将塑料纸重新包好，放回书籍凹槽，将书推回原位。

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。

做完这一切，她立刻原路返回，从气窗钻出，小心关好，然后顺着来路爬下，消失在图书馆后的阴影里。

回程的路，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。体力在持续消耗，神经却不敢有丝毫放松。她必须赶在天亮前，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卧室。

当她再次翻越西侧旧围墙，避开巡逻，利用丝线回到二楼阳台时，东方的天际已经露出了第一线蒙蒙的灰白。

迅速换下夜行衣，处理掉所有痕迹，用湿毛巾擦去身上沾染的夜露和灰尘。躺回床上时，身体各处传来酸痛的抗议，但大脑却异常清醒。

信息已经送出。接下来，就是等待周吏白的回应，以及……迎接可能随时到来的、更加严峻的局面。

窗外的天色，正一点点亮起来。

新的一天，或许将是风暴正式登陆的开始。而她已经置身于风暴之眼的边缘，退无可退。

第五章：风暴之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