猫与冬

我养了两只猫，一只叫希望，另一只叫失望。

希望是只橘白相间的长毛猫，眼睛像琥珀，总爱蜷在我腿上打呼噜，爪子踩过的地方，像落了片暖融融的云。失望是纯黑的短毛猫，眼神冷得像碎冰，从不主动亲近人，喂食时都要等我退到三步外，才肯低头舔食。

朋友说我给猫起的名字太晦气，我只是笑。他们不懂，这两只猫是我从拆迁区的废墟里捡来的。那天也是冬天，希望缩在纸箱里发抖，嗓子眼里发出细弱的呜咽；失望则趴在断墙上，明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，眼神却凶得像要咬人。

我把它们带回家，用温水擦去身上的泥垢。希望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，会用尾巴勾我的手腕，会在我伏案工作时，把脸埋进键盘的缝隙里；失望却总躲在衣柜顶上，白天睡觉，夜里才下来活动，像个沉默的影子。

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。我在一家小出版社做校对，工资不高，却足够养活我们三个。每天清晨，希望会用爪子拍我的脸催我起床，失望则蹲在窗台上，看楼下匆匆而过的行人。傍晚我回家时，总能在楼道里看到希望滚来滚去的身影，而失望，永远等在门内的鞋柜上，尾巴尖轻轻晃着，像在数我上楼的脚步声。

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久。直到那年秋天，我查出了病。

医生说要住院，说要化疗，说治愈的希望很渺茫。我走出医院时，秋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，像无数根细针在扎。口袋里的诊断书被攥得发皱，我突然想起家里的两只猫，它们该饿了。

回家推开门，希望像往常一样扑过来，失望却没在鞋柜上。我换鞋时，听到衣柜顶上有轻微的响动，抬头一看，它正睁着绿莹莹的眼睛看着我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“呜呜”声，像在担心。

我笑了笑，忍着眩晕走过去，第一次主动摸了摸它的头。失望僵了一下，没躲。它的毛很短，贴着皮肤，能感觉到体温透过指尖传来。

住院的日子很难熬。化疗让我掉光了头发，呕吐不止，夜里总被疼醒。每次护工进来换药，都要说一句“加油啊，会好起来的”，可我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，心里像压着块冰。

唯一的盼头，是每周朋友来探视时，带来的猫的照片。希望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，在我的被子上踩奶；失望却瘦了些，总趴在我常坐的沙发上，眼神空落落的。

“失望好像在等你回家。”朋友说，“昨天我去喂粮，它居然蹭了蹭我的裤腿。”

我看着照片里那团小小的黑影，眼眶突然热了。原来再冷的猫，也会有牵挂。

冬天来得很快。第一场雪落下时，我趁着精神好些，偷偷回了趟家。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，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爪子扒门声。推开门，希望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，抱着我的腿不放；失望站在客厅中央，尾巴竖得笔直，看到我时，绿眼睛里像是落了点星光。

我蹲下来，把希望抱进怀里，它的呼噜声震得我胸口发麻。失望犹豫了一下，慢慢走过来，用头蹭了蹭我的手背，动作生涩又温柔。

那天下午，我坐在沙发上，抱着希望，看着失望在地毯上追自己的尾巴。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，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，我突然觉得，就这样死掉，好像也没那么可怕。

回到医院后，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。意识模糊的时候，总觉得怀里有毛茸茸的东西在动，耳边有轻柔的呼噜声。护士说我在做梦，可我知道，那是希望来看我了。

弥留之际，窗外的雪下得很大，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。我想起家里的两只猫，希望会不会饿？失望会不会冷？它们会不会忘了我？

“后来啊——”

我抱着希望死在了那一年的冬天，只是剩下失望了。

朋友说，我走的那天，失望在衣柜顶上蹲了一夜，天亮时，从上面跳了下来，走到希望常趴着的沙发角落，蜷成了一团。它再也没躲进衣柜，也没再对人龇过牙，只是眼神里的冰，再也没化开过。

听说后来，有人在楼下看到过一只黑猫，总蹲在我曾经住的那栋楼前，雪落在它身上，像披了件永远不会融化的白披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