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风卷着雪沫子,抽在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响。南城已被围了半月,粮草耗尽,连最后一匹战马都被分食干净,城砖缝里渗着的血冻成了黑紫色,像一道道狰狞的疤。
沈毅靠在箭楼的立柱上,手里摩挲着半截断戈。戈上的铜锈磨得发亮,是他从军前,阿禾亲手为他擦拭的。他记得那天,阿禾踮着脚,把他的盔甲一件件摆好,阳光落在她发顶,金绒绒的,她轻声说:“阿毅,我在城门口的老槐树下等你,等你凯旋,我们就成亲。”
阿禾是邻家的姑娘,眉眼像浸在水里的墨石,干净又沉静。他们自幼一起长大,在战火还没蔓延到这片土地时,曾一起在田埂上追过蝴蝶,在晒谷场听过说书先生讲古。那时的日子,慢得像老槐树下的影子,安稳得让人心慌。
城破的前一夜,副将林舟找到沈毅,脸色凝重:“敌军答应了,只要献城,不屠百姓。但他们要一个人——阿禾姑娘,说她是……前朝遗脉。”
沈毅猛地抬头,眼里的血丝炸开:“胡说!阿禾家世世代代是农户,怎么会是遗脉?”
林舟避开他的目光,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,玉上刻着繁复的龙纹:“这是在阿禾姑娘家搜出来的。将军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牺牲一个人,保全一城百姓,值得。”
沈毅捏紧了断戈,指节泛白。他想起阿禾收到征兵令那天,红着眼圈却没掉泪,只是把这块断戈塞进他手里:“阿毅,拿着它,就像我在你身边。”他想起她每次送他出门,总会在老槐树下站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离开。
“我不答应。”沈毅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。
“将军!”林舟提高了音量,“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!再拖下去,全城的人都要陪你送死!”
那天夜里,沈毅没合眼。他站在箭楼上,望着城下黑压压的敌军,又望向城门口的老槐树,枝桠光秃秃的,在风雪里抖得厉害。天快亮时,他听见城门口传来喧哗,跑过去时,正看见林舟带着几个士兵,把阿禾往城外推。
阿禾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袄,头发被风吹得散乱,她看见沈毅,眼里先是亮了一下,随即涌上绝望。“阿毅,”她的声音被风撕得粉碎,“不是我……我真的不知道……”
沈毅冲过去想拦,却被林舟死死拽住:“将军!你想让全城人都死吗?”
周围的百姓跪了一地,哭着喊着:“将军,开城门吧!”“保我们一命啊!”
阿禾看着那些曾经对她和善的乡邻,又看向沈毅,突然笑了,笑得比雪还冷:“阿毅,我懂了。”
她挣脱士兵的手,一步步走向城门,每一步都像踩在沈毅的心上。到了城门口,她回头望了一眼,目光穿过人群,落在沈毅身上,轻轻说了句什么。风太大,沈毅没听清,只看到她转身,毅然走出了城门。
城门“吱呀”一声关上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城外传来凄厉的惨叫,一声,又一声,像刀子一样扎进沈毅的耳朵。他猛地推开林舟,疯了似的冲向城门,却被士兵死死抱住。他眼睁睁看着城门外的雪地上,绽开一朵又一朵刺目的红,像极了阿禾最喜欢的,春天田埂上的野罂粟。
敌军没有屠城。
百姓们活了下来,林舟成了守城的英雄。只有沈毅,像变了个人。他不再说话,整日抱着那半截断戈,坐在老槐树下。
春天来了,田埂上长出了新绿,却再也没有野罂粟开花。老槐树枝桠上,挂着一件蓝布袄,是沈毅从城门外捡回来的,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,被风吹得猎猎作响。
那年冬天,沈毅在老槐树下冻僵了。他怀里紧紧抱着断戈,脸上带着一丝笑,像是终于听到了阿禾那天在城门口说的话——
“阿毅,我不怪你,只是……别等我了。”
雪落下来,盖住了他的身体,也盖住了城砖缝里那些早已干涸的血迹,仿佛这世上,从未有过沈毅,也从未有过阿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