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，漫过鼻腔，钻进骨头缝里，带着一股冷硬的绝望。病床上的邵烟陷在雪白的被褥里，身形单薄得像一折就破的纸，脸颊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，连呼吸都轻得像风中残烛。

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，睫毛颤了颤，费了好大的劲才掀开眼皮。视线在空气中晃了晃，终于落定在门口的少年身上时，嘴角才勉强挤出一丝极淡的笑，像绽放在寒冬里的霜花。

江砚秋手里还攥着刚洗好的毛巾，那是他准备给妈妈擦手的。看见妈妈睁眼的那一刻，他手里的东西“啪嗒”一声掉在地上，温热的水珠溅在脚背上，却烫得他心口发疼。所有的心理建设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。他几步扑到床边，攥住妈妈冰凉的手，滚烫的眼泪砸下来，砸在手背上，砸在被褥上，哽咽得连一句“妈”都喊不完整。

“安安，别怕……妈妈在呢。”邵烟抬起手，指尖瘦得只剩一层皮，轻轻蹭了蹭江砚秋的头发。那触感很轻，却像一根细针，扎得江砚秋的眼泪掉得更凶。“安安，以后要变得坚强些……就像你爸爸说的，男子汉大丈夫……”

话没说完，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攫住了她，身体蜷缩成一团，苍白的嘴唇瞬间憋得发紫。江砚秋慌得手忙脚乱，连忙伸手替她顺气，眼泪混着慌乱，糊了满脸。

这时，爷爷拄着拐杖从外面走了进来。老人的脊背早已被岁月压弯，此刻更是绷得微微发颤，拐杖戳在地板上，发出“笃笃”的声响，一下下敲在人心上。他站在病床边，望着儿媳气若游丝的模样，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，却硬是忍着没掉下来。喉结滚动了许久，才哑着嗓子开口，声音里裹着厚重的哽咽：“烟烟，安心去吧。”

邵烟艰难地侧过头，看向守在床边的公公，又看向哭得撕心裂肺的儿子，浑浊的眼里漫上一层水雾。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，边咳边笑，声音轻得像一缕烟：“照顾好……安安……”

嘀，嘀，嘀——

监护仪的声响忽然变得尖锐刺耳，一下下撞在耳膜上，打破了病房里的沉寂。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照进来，打在邵烟的脸上，泪水还凝在她的眼角，晶莹得像碎玻璃。

下一秒，尖锐的声响戛然而止，变成一条冰冷平直的线。

邵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，随即无力地垂了下来，彻底失去了温度。

“妈——”

江砚秋的哭喊撕心裂肺，病房里的哭声骤然放大。爷爷拄着拐杖的手剧烈颤抖，拐杖“哐当”一声砸在地上，老人终于忍不住，佝偻着背，发出压抑的呜咽。

江砚秋慢慢蹲下身，依旧紧紧拉着邵烟的手，一下下摩挲着她手背上残存的余温。那温度正在一点点消散，像握住了一捧快要融化的雪，指腹划过她手背上凸起的骨节，那是无数个日夜为他洗衣做饭、为他缝补衣裳磨出的薄茧。

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吹得簌簌作响，一片裹着阳光的枯叶打着旋儿，顺着半开的窗户飘进屋里，轻轻落在邵烟的头发上。他抬手，指尖悬在半空，半天不敢碰，怕惊碎了这最后一点与妈妈有关的暖意。

枯叶的边缘微微卷曲，带着秋阳晒过的干燥触感，叶脉在光线下清晰可见，像妈妈年轻时为他描过的画。江砚秋盯着那片叶子，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手背上，恍惚间听见邵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，温柔得像春日里缱绻的风。

“安安，你知道人老了以后会怎么样吗？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它们就像枯叶，飞啊飞，飘过春夏秋冬，飘过大山、树木、小河，最终落到地上，化作新树的养分。而那棵树，会在春天开出很多很多美丽的花儿。”

“可是，我不是春天。那我可以改名字吗？改成……江砚春？”他曾这样望着妈妈，小声说，“我喜欢美丽的花。”

“不用。”邵烟的声音温柔得像水，“因为秋天是落叶的家。想奶奶了，就看门前那棵槐树，那是她小时候种的。”

“知道啦。”

很久以前，邵烟就跟他讲过奶奶的事。江砚秋低下头，对着掌心的枯叶，也对着渐渐冰冷的妈妈，一字一句，说得无比认真：“知道了，我一定会好好的，好好地活下去。”

【墨槐，你好像就是妈妈送给我的小树。】

很多年后，和墨槐在一起的日子里，江砚秋时常会在某个洒满阳光的午后，忽然对着身边的人这样说。

那时墨槐多半正倚在飘窗边看书，听见他的话，便会放下手里的书，转过头来，眼里漾着浅浅的笑意，指尖还捏着书页的一角，轻声问他为什么这么说。

而江砚秋呢，总是和很久以前一样，弯着嘴角，眼底盛着细碎的光，笑而不语。

他当然不会说，墨槐的名字里带着槐字，就像那棵守在老宅门前的槐树，岁岁年年，枝繁叶茂。也不会说，墨槐的出现，就像一阵温柔的风，陪着他，从至亲离去的深秋，一步一步走到了繁花盛开的初春，从孑然一身的孤寂时光，走到了岁岁年年都有人相伴的安稳岁月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