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饭后的天色还留着一点昏黄的暖光，橘红色的余晖漫过窗台，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。江砚秋坐在飘窗上，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旧相册，指尖捻着一片夹在相册里的晒干槐花瓣，花瓣边缘微微卷曲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清甜气息。他望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，眼神有些飘忽，不知又飘回了哪个洒满槐花香的旧时光里。

墨槐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走过来时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安静的画面。他放轻了脚步，生怕惊扰了窗边的人，将果盘轻轻放在飘窗的置物架上，才挨着江砚秋坐下。水果的清甜混着晚风里的草木香，悄悄漫进鼻腔。

“在想妈妈？”墨槐的声音很轻，像羽毛拂过心尖。他伸手，轻轻将江砚秋垂落在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，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耳廓，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。

江砚秋回过神，抬眸看他，眼底还藏着一丝未散的恍惚，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他攥着那片干枯的槐花瓣，指腹反复摩挲着花瓣上的纹路，犹豫了几秒，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，转头看向墨槐，声音放得又轻又柔：“爷爷今天给我打电话了，说老宅的槐树这几天该开花了。”

他顿了顿，眼底漾起一点细碎的光，像是想起了什么极美的画面：“就是那种雪白雪白的槐花，一串一串挂在枝头，风一吹，花瓣就簌簌往下落，香得能飘出半条街。小时候奶奶还会用槐花给我做槐花糕，甜得很。”

说到这里，江砚秋的耳尖悄悄泛起一层薄红，他微微垂下眼睫，不敢去看墨槐的眼睛，只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背，声音又低了几分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：“墨槐，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？”
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空气里仿佛都安静了几分。江砚秋的心跳莫名快了起来，指尖微微收紧，连带着那片槐花瓣都被攥得变了形。他其实想邀请墨槐很久了，想带他去看那棵藏着自己大半童年的老槐树，想让他尝尝奶奶做过的槐花糕的味道，想把那些没能说出口的旧时光，都慢慢讲给他听。

墨槐闻言，先是愣了一下，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。那笑声温和而低沉，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，漾起一圈圈涟漪。他伸手，轻轻揉了揉江砚秋柔软的头发，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熨帖下来，暖得人心里发颤。

他微微俯身，凑近江砚秋的耳边，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泛红的耳廓，声音里带着清晰的笑意和温柔：“好啊。″

江砚秋望着墨槐眼底盛着的温柔笑意，心跳如擂鼓，嘴角却忍不住一点点弯起来，眼里的光，亮得像盛满了整片星空。

窗外的晚风轻轻拂过，带着几分初夏的温柔，仿佛已经提前送来了老宅槐花香的味道。

第二天，江砚秋和墨愧坐着爷爷的老轿车缓缓驶出城区，墨槐坐在副驾驶座上，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后座的江砚秋。

少年靠着车窗，侧脸被玻璃印出清晰的倒影。爷爷握着方向盘，老旧的车载收音机咿咿呀呀放着戏曲，车厢里的沉默被拉得很长，却并不让人觉得局促。

“墨墨，”爷爷忽然开口，声音带着岁月的沙哑，“砚秋这孩子，打小就犟，心里藏事儿。往后啊，还要多劳你费心。”

墨槐转过头，对上后视镜里爷爷浑浊却清明的目光，轻轻颔首：“您放心。”

他的视线落回后座，江砚秋不知何时闭上了眼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，呼吸轻浅。墨槐放柔了目光，悄悄将车内的空调调高了两度。

车子驶过城郊的田野，风里夹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，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，像一幅慢悠悠展开的水墨画。不知过了多久，车身轻轻颠簸了一下，爷爷的声音再次响起：“到了。”

江砚秋猛地睁开眼，墨槐已经推门下车，绕到后座替他打开了车门。夕阳的余晖里，老宅的青瓦白墙静静立着，院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，长长地铺在地上，像在等一个久违的归人。

车子停在老宅门口的青石板巷口，推开车门时，风里裹着槐树的清香，混着泥土与阳光的味道，扑面而来。

老宅的木门虚掩着，墨槐牵着江砚秋的手轻轻推开，门轴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，像唤醒了沉睡的旧时光。院子里的老槐树就立在中庭，枝干遒劲，虬曲的根须扎在土里，树冠撑开一片浓荫，细碎的槐花瓣正随着风，悠悠扬扬地飘下来，落在青砖地上，也落在两人的肩头。

指尖触到树皮粗糙的纹路时，一段被时光蒙尘的记忆，忽然就顺着风漫了上来。那纹路沟壑纵横，像是奶奶纳鞋底时用棉线勒出的深痕，又像是妈妈掌心经年累月磨出的薄茧，带着岁月沉淀的温度，一下下熨帖着江砚秋微凉的指尖。

那时候他还小，刚到邵烟腰那么高，穿着洗得发白的小褂子，手里攥着根狗尾巴草，跟在奶奶身后寸步不离。老宅的槐树枝繁叶茂，撑开的树冠像一把巨大的绿伞，遮住了大半个院子的暑气。奶奶搬着竹藤椅坐在槐树下，椅背上搭着块素色的粗布，她戴着老花镜，手里捏着枚银针，线穗子在腿上轻轻晃荡，正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。

阳光透过叶缝，碎成点点金斑，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跳来跳去，也落在散落一地的槐花瓣上。那些花瓣雪白雪白的，像揉碎的月光，沾着清晨的露水，闻起来有股清甜的香。江砚秋蹲在旁边，小手笨拙地捡着花瓣，挑拣出最完整的那一朵，踮着脚尖递到奶奶嘴边。

奶奶便停了手里的活计，侧过头，笑着含住那片花瓣，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菊花。她伸手揉了揉江砚秋柔软的头发，声音温温柔柔的，带着槐花的甜香：“我们安安捡的花，比蜜还甜。”

风一吹，槐花瓣簌簌往下落，落在奶奶的发间，落在江砚秋的衣领里，也落在那只未完工的鞋底上。那时的风是暖的，阳光是暖的，连空气里浮动的尘埃，都带着暖融融的味道。

后来他长大些，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纪，邵烟的身体却渐渐垮了。总是咳嗽，脸色苍白得像纸，走几步路就喘得厉害，却还是拗不过他的软磨硬泡，撑着病体陪他在槐树下放纸鸢。

江砚秋攥着风筝线，跑得满头大汗，邵烟就站在树下，一手扶着树干，一手捂着胸口，看着他笑。风筝是邵烟亲手扎的，竹骨糊着彩纸，画着一只展翅的燕子，风一吹，便摇摇晃晃地往天上飞。风筝线被风吹得绷紧，发出嗡嗡的轻响，邵烟站在风里，忍不住低低地咳嗽起来，肩膀微微发颤。

江砚秋听见了，忙停了脚步回头看她，邵烟却摆了摆手，抬起头，望着天上越飞越高的风筝，眼底盛着细碎的光。她对着他笑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，却依旧温柔：“安安要像风筝一样，飞得远，活得好。”

那时的风里，除了槐花的香，还混着邵烟身上淡淡的药味。江砚秋那时候不懂，只觉得妈妈的笑很好看，像春日里最暖的那束光。

风又吹过，带着今春的槐花香，一片雪白的花瓣轻飘飘地落下，落在手背上，凉丝丝的。

江砚秋眨了眨眼，温热的液体还是漫过眼角，顺着脸颊往下淌，砸在衣襟上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。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擦，指尖却先一步被人握住。

那掌心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，干燥而温热，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，像春日里的暖阳，驱散了他指尖的凉意。墨槐的拇指温柔地摩挲着他泛红的眼角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珍宝。他没有追问，没有多言，只是微微俯身，将下巴抵在江砚秋的发顶，胸膛贴着他的后背，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。

墨槐的声音低柔得像风拂过槐树叶的沙沙声，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，一字一句地落在江砚秋的耳边：“她们都在看着呢，看你把日子过得像这满树槐花一样，热热闹闹的。”

江砚秋的肩膀轻轻一颤，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和思念，在这一刻尽数涌了上来。他反手攥紧墨槐的衣角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，将脸深深埋进他的怀里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墨槐的衬衫。

墨槐没有动，只是抬手，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，动作温柔而坚定。风穿过枝叶的缝隙，带来簌簌的声响，槐花瓣簌簌落在两人的肩头，像一场无声的雪。

空气里满是清甜的香气，那香气很淡，却很绵长，像奶奶的笑，像妈妈的叮嘱，也像墨槐此刻，稳稳的拥抱。

阳光透过叶缝，落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，碎成满地的金辉。老宅的槐树依旧枝繁叶茂，岁岁年年，守着院子，也守着那些藏在风里的，永不褪色的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