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（下）

雪在傍晚时分又下了起来。

林叙从图书馆古籍区出来时，天已全然暗透，路灯在纷飞的雪片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。他站在台阶上，看着细密的雪籽在光影中旋转坠落，落在黑色羽绒服的肩头，顷刻间便融化成深色的湿痕。

口袋里手机震动。他掏出来，屏幕亮着顾砚的名字。

“哥，结束了吗？”顾砚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，背景音里有模糊的风声和远处车辆的鸣笛，“我在老图书馆门口的槐树下。”

林叙抬眼望去。那棵老槐树在图书馆东侧，枝桠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，在夜色中如盛开的琼花。树下果然站着个人影，黑色羽绒服，深灰色围巾，正抬头看着图书馆的方向。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在雪地上投下一道安静的剪影。

“看见了。”林叙说。

“那哥慢慢来，路滑。”顾砚的声音里带着笑意，“我买了糖炒栗子，还热着。”

挂了电话，林叙走下台阶。雪落在脸上，凉意刺骨，他却觉得心头某处是温热的。那种感觉很陌生，像冻僵的肢体突然浸入温水，起初是刺痛，随后是逐渐蔓延开来的、让人几乎想要喟叹的暖。

走到槐树下时，顾砚正低头剥栗子。他戴了黑色皮手套，动作却依然灵巧，指尖一捏，栗壳便裂开一道缝，露出金黄的栗肉。听见脚步声，他抬起头，眼睛在雪夜中亮得出奇。

“最后一锅，差点没抢到。”他将剥好的栗子递过来，掌心向上，栗肉在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，“尝尝，甜不甜？”

林叙接过。栗子还烫，热度透过手套传来，带着糖炒过后特有的焦香。他咬了一口，粉糯甘甜，在寒冷的冬夜里，这份温热甜香几乎有了慰藉的意味。

“甜。”他说。

顾砚笑了，眼角那颗泪痣在灯光下格外清晰。他又剥了一颗，这次没递过来，而是很自然地送到了林叙嘴边。

林叙愣了一下。

“手脏。”顾砚解释，手依然举着，眼神坦荡，“我刚剥完，手套上都是糖渍。”

这是借口。林叙知道。顾砚戴着手套，栗子是他用指尖捏着壳剥开的，根本没碰到栗肉。但他没拆穿，只是低头，就着顾砚的手，咬住了那颗栗子。

嘴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顾砚的手指。隔着一层皮质手套，触感并不清晰，但顾砚的手指很明显地颤了一下。

林叙咀嚼着栗子，甜味在口腔里漫开。他抬眼看向顾砚，后者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，睫毛垂下来，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。雪落在他发顶、肩头，他却浑然不觉，仿佛整个人都凝固在了那个简单的动作里。

“走吧。”林叙打破沉默，声音在雪中显得有些模糊，“雪大了。”

顾砚这才回过神，将剩下半袋栗子塞进林叙手里，自己则很自然地接过林叙肩上的书包：“我来。”

书包不重，里面只有几本专业书和笔记本。但顾砚背得很认真，调整肩带时动作仔细，仿佛那是什么易碎品。

两人并肩走入雪中。雪下得密了，路灯的光在雪幕中变得朦胧，整个世界只剩下簌簌的落雪声，和他们踩在积雪上的“咯吱”声。

“哥。”顾砚忽然开口，声音很轻，几乎要被雪声吞没。

“嗯？”

“今天的课……”顾砚顿了顿，“难吗？”

林叙侧头看他。顾砚目视前方，侧脸线条在雪光中显得格外清晰，鼻梁高挺，下颌线收紧，是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、带着些许青涩的锐利。

“还好。”林叙说，“线性代数讲了矩阵的秩，不难理解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顾砚应道，沉默了几步，又问，“那……实验呢？顺利吗？”

这个问题他中午就问过。林叙看着他被雪打湿的睫毛，忽然明白了——顾砚不是在问课业，他是在找话题，笨拙地、小心翼翼地，想要延长这段并肩而行的路。

“顺利。”林叙回答，然后在顾砚再次开口前，补了一句，“细胞培养没再污染，数据都出来了。”

顾砚明显松了口气，脚步都轻快了些：“那就好。哥那么厉害，肯定没问题。”

这话说得笃定，仿佛林叙是无所不能的。林叙没接话，只是将手插进口袋，指尖触到那颗顾砚剥好的栗子，还温着。

“你呢？”他问，“训练怎么样？”

顾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。他开始说起下午的训练——新来的教练很严格，战术布置得很细；队友里有个大四的学长投篮特别准；他自己状态不错，三分球十投八中。

他说这些时，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、不加掩饰的兴奋，手势不自觉地比划着，雪落在他的手心，又很快融化。林叙安静地听着，偶尔“嗯”一声作为回应。雪夜的路很长，顾砚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，像某种温暖的背景音，驱散了冬夜的寒。

走到宿舍楼下时，顾砚的话刚好告一段落。他仰头看着林叙宿舍的窗户，206室亮着灯，暖黄的光透过窗帘缝隙漏出来。

“室友回来了？”他问。

“应该是。”林叙说。周晓晓下午说晚上要去图书馆查资料，这个点也该回来了。

顾砚点点头，将书包从肩上取下，递给林叙。交接时，他的手指碰到了林叙的手背，很短暂的一触，却带着灼人的温度。

“那哥上去吧。”他说，声音低了些，“早点休息。”

林叙接过书包，没动。

雪还在下，落在顾砚的头发上、肩膀上，将他整个人笼在一层薄白里。他站在路灯下，身影被拉得很长，脸上带着笑，但眼神里有些别的东西——一种克制的、小心翼翼的留恋。

“你，”林叙开口，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，“怎么回去？”

“走回去。”顾砚说，“不远，十几分钟。”

“雪大。”

“没事，我走得快。”顾砚笑了笑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伞，“而且有伞。”

林叙看着那把伞。深蓝色的，和雨夜那把一样。顾砚总是准备得很周全，仿佛能预见所有天气、所有状况。

“路上小心。”最后，林叙只说了这一句。

“好。”顾砚应着，却没立刻转身。他站在雪中，看着林叙，看了很久，久到林叙以为他要说什么。

但他最终只是抬起手，很轻地拂去林叙肩头的一片雪。

“哥也是。”他说，“上楼吧，外面冷。”

林叙转身，走进宿舍楼。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层层亮起，又一层层熄灭。他走到二楼时，从窗户往下看。

顾砚还站在原地，撑着伞，仰头看着他的方向。雪花在伞周飞舞，路灯将他的身影镀上一层暖黄的光边。他看见林叙在窗口驻足，便举起手，挥了挥。

林叙也抬起手，挥了一下。

然后他看见顾砚笑了。隔着三层楼的高度和漫天飞雪，那个笑容依然清晰可见——明亮的，纯粹的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、毫无保留的欢喜。

顾砚又站了几秒，才转身离开。深蓝色的伞在雪中渐行渐远，最后消失在拐角。

林叙站在原地，直到那抹蓝色完全看不见，才转身上楼。

206室的门虚掩着，暖光和说笑声从门缝里漏出来。林叙推门进去，周晓晓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笑，听见动静回过头。

“回来啦？”她眼睛弯起来，“你弟刚送你到楼下？”

林叙挂书包的动作顿了顿：“你看见了？”

“嗯，在窗口收衣服，正好看见。”周晓晓转回身继续看屏幕，语气随意，“你们兄弟感情真好。这大雪天的，他还专门来接你。”

林叙没接话，脱了外套挂好。羽绒服肩头湿了一片，雪化了，留下深色的水渍。他想起顾砚肩头更厚的雪，和那把始终倾向他这边的伞。

“对了，”周晓晓忽然又转过头，“你听说了吗？下个月市里有大学生创新创业大赛，奖金挺丰厚的。一等奖有五万呢。”

林叙正在倒水的手一顿。

“五万？”他重复。

“嗯。”周晓晓点头，眼睛亮晶晶的，“我们系好几个团队都在准备。你要不要也参加？你成绩那么好，肯定行。”

杯子里的热水太满，溢出来一些，烫到了林叙的手指。他放下水壶，看着指尖迅速泛起的红痕。

五万。对现在的林家来说，不是小数目。父亲下一次的检查费、药费，如果能拿到这笔钱……

“比赛要求是什么？”他问，声音平静。

“团队参赛，至少三人，要有指导老师。”周晓晓滑动鼠标，“项目方向不限，但要有创新性和可行性。截止报名是两周后，初赛在下月底。”她顿了顿，看向林叙，“你想参加？我们可以组队啊，我还认识经管系一个大神，编程特别厉害。”

林叙沉默了几秒。热水烫到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。

“我再想想。”他说。

“行，你考虑考虑。”周晓晓转回去，“不过我听说顾砚他们篮球社好像也要参加，搞什么智能运动装备之类的……你弟没跟你说？”

林叙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。

顾砚没提。一个字都没提。
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。林叙掏出来，是顾砚发来的消息：「到宿舍了。哥记得泡个脚，今天走了不少路。」

后面跟着一张照片——顾砚宿舍的书桌，桌上摊着本打开的《大学物理》，旁边摆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。照片一角，能看见窗台上那盆绿萝的一片叶子。

林叙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。暖黄的台灯，摊开的课本，冒着热气的牛奶，和那盆生机勃勃的绿植——这是一个普通大学生的、安宁的夜晚。

而他此刻心里想的，是五万块的奖金，是医院的催缴单，是父亲咳嗽时压抑的痛苦，是母亲电话里强撑的轻松。

两个世界。他一直都知道。只是此刻，这差距像一把钝刀，慢慢割着他的心脏。

「知道了。」他回复，「你也是。」

那边很快回了个笑脸表情，和一句：「晚安，哥。」

林叙按熄屏幕，将手机放在桌上。杯中的水已经温了，他喝了一口，水温刚好，却尝不出任何味道。

“林叙，”周晓晓忽然又开口，声音里带着犹豫，“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。”

林叙抬头。

周晓晓转过身，神情认真：“你弟对你……是不是有点太好了？”

空气静了一瞬。窗外风声呼啸，雪粒敲打着玻璃，发出细密的声响。

“什么意思？”林叙问，声音很平静。

“就是……”周晓晓斟酌着措辞，“我也有弟弟，但他不会每天等我下课，不会下雪天专门来接我，不会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，不会……”她顿了顿，“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。”

“哪种眼神？”

“就是……”周晓晓抓了抓头发，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，“很专注的那种。好像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，其他都不存在。”

林叙没说话。他看着桌上那杯水，水面平静，倒映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。

“我不是要说什么啊，”周晓晓连忙补充，“就是觉得……你们感情真的很好。好到有点……超出一般的兄弟。”

她说完，似乎觉得有些越界，讪讪地转了回去，重新对着电脑屏幕。

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。只有键盘敲击声和窗外风雪声。

林叙坐在桌前，看着窗外。雪还在下，纷纷扬扬，将世界掩盖成纯净的白。远处，顾砚租住的小区灯火通明，那些温暖的、橘黄的窗口里，有一扇属于顾砚。

他想起顾砚站在雪中等他的样子，想起顾砚剥栗子时专注的侧脸，想起顾砚说“关于哥的事，我都记得”时的眼神。

然后他想起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，想起缴费单上冰冷的数字，想起母亲深夜压抑的啜泣。

手机又震了。这次是母亲。

「小叙，睡了吗？」

林叙盯着那行字，许久，回复：「还没。爸怎么样了？」

「刚睡下。今天精神还好，吃了药，咳嗽少了些。」

「钱的事，别担心，我有办法。」

这次，那边过了很久才回：「什么办法？小叙，你别做傻事。妈再想想办法，找亲戚借借……」

「不是傻事。」林叙打字，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，「学校有比赛，奖金很高。我参加，能拿到。」

「那也不能耽误学习啊……」

「不会。我心里有数。」

发送。林叙放下手机，闭上眼睛。

眼前浮现的，是顾砚在雪中挥手告别的笑容。那么亮，那么纯粹，像从未经历过任何阴霾。

而他此刻坐在这里，计划着一场关乎五万块的竞赛，计算着胜率，权衡着代价。

口袋里的栗子还温着。林叙掏出来，握在手心。糖炒栗子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，带着冬日特有的、让人眷恋的暖意。

他剥开栗壳，将金黄的栗肉放进嘴里。很甜，粉糯，在舌尖化开。

然后他拿起手机，给顾砚发了条消息：

「比赛的事，怎么没听你说？」

发送。等待。

几分钟后，回复来了：「哥知道了？本想等方案成熟点再告诉你的。我们想做个智能护膝，监测运动数据预防损伤。教练很支持，还在找指导老师。」

林叙盯着屏幕。顾砚的语气轻松，带着少年人谈起热爱之事时特有的雀跃。

「需要帮忙吗？」他问。

「当然！哥要是能加入就太好了！不过哥那么忙……」

「我加入。」林叙打字，指尖稳而快，「我们组队。」

那边显示“正在输入…”，持续了很久。然后，新消息跳出来：

「真的？！」

后面跟着一连串感叹号，和一个激动到模糊的小狗表情包。

林叙看着那个表情包，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一下。

「嗯。具体明天聊。」

「好！明天我去找哥！晚安晚安晚安！」

三个“晚安”，后面跟着一排小星星。

林叙放下手机，重新看向窗外。雪似乎小了些，风也停了。远处小区的灯火在雪夜中显得格外温暖，像散落人间的星。

他握紧手中的栗子壳，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。

五万块。一支团队。一个机会。

还有顾砚亮晶晶的眼睛。

这一切，他都要。

窗外，雪渐渐停了。夜空露出一角深蓝，几颗星子闪烁，清冷而遥远。

林叙关掉台灯，宿舍陷入黑暗。只有手机屏幕还亮着，停留在和顾砚的聊天界面，最后一条是那排小星星，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、温暖的光。

他闭上眼，听见自己的心跳，在寂静的冬夜里，沉稳而有力。

像某种誓言。

像某种开始。

雪誓（下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