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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雪

盛夏灼痕

第九章 初雪

雪是在周四下午突然开始落的。

林叙从实验室的窗户望出去时,天空还是一片铅灰,远处的教学楼轮廓模糊,像浸了水的铅笔画。他刚完成一组细胞染色,指尖还残留着二甲苯的刺鼻气味,手套摘下来时,手腕上那条青金石手链在荧光灯下泛着幽蓝的光。

手机在实验服口袋里震动了一下,又一下。

不用看也知道是谁。自从图书馆那日后,顾砚的消息频率精确得像某种生理节律——早上七点十分问候,中午十一点五十询问食堂菜品,下午三点半报告行踪,晚上十一点道晚安。偶尔穿插着篮球场照片、咖啡拉花练习、路过花店时瞥见的一束白色桔梗。

林叙通常不回,或只回一个“嗯”。但顾砚似乎毫不在意,依然每日如此,像在履行某种自我设定的仪式。

“林叙,这批切片你放哪儿了?”同组的学姐在背后问。

“在四号冰箱,第二层。”林叙转身,摘掉护目镜,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显微镜而有些发酸。

学姐看了看他,忽然笑了:“你弟又给你发消息了?”

林叙动作一顿。

“刚才路过窗外看见的。”学姐朝窗外努努嘴,“在楼下站着呢,穿件黑色羽绒服,也不嫌冷。”

林叙走到窗边。三楼的高度,能清晰看见顾砚站在实验楼前的空地上,没打伞,仰头看着天空。细密的雪粒开始飘落,落在他头发上、肩膀上,在黑色羽绒服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白。他手里拎着个纸袋,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,姿态放松得像在等一个老朋友。

“他倒是执着。”学姐收拾着实验台,语气里带着善意的调侃,“这都第几天了?天天来等你下课。”

“顺路。”林叙简短地说,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。

“顺路到专门绕到生物实验楼?”学姐笑出声,“行了,快去吧,别让人等久了。今天雪大,路滑。”

林叙脱下实验服,挂好,洗了手。冷水冲在皮肤上,带走二甲苯残留的黏腻感。他擦干手,看向窗外——雪下得更密了,顾砚还站在原地,肩膀和头发已经覆上了一层薄白。

手机又震了。这次是照片:从下往上拍的实验楼窗户,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被红圈标出来,配文:「哥,下雪了。」

林叙盯着那张照片。拍摄角度有些歪,能看出是匆忙举手机拍的,但红圈标得很准,正好圈中他常站的那扇窗。

他拿起书包,推门出去。

走廊里暖气很足,与室外的温差让玻璃窗蒙上一层白雾。林叙走到一楼大厅时,透过玻璃门看见顾砚正低头踩雪——左脚轻轻踏进积雪,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,然后右脚跟上,在旁侧再踩一个,像在玩某种幼稚的游戏。

门推开时,冷风卷着雪花扑进来。顾砚抬起头,看见林叙,眼睛倏然亮了。

“哥。”他笑起来,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开,“还以为你要再等会儿。”

“结束了。”林叙说,目光落在他肩头的积雪上,“怎么不找个地方等?”

“这里视野好。”顾砚很自然地将手里的纸袋递过来,“给,暖手宝。刚在便利店买的,充好电了。”

纸袋温热。林叙接过来,指尖触到里面柔软绒布包裹的发热体,温度恰好,不烫手。

“谢谢。”他说。

顾砚笑着摇头,从自己口袋里又掏出一个暖手宝,握在手里:“我也买了。这样我们就一样了。”

这个“我们”说得很轻,很自然,像在陈述一个无需质疑的事实。林叙没应声,只是将暖手宝握紧了些,温度从掌心一路蔓延到手腕,让那条金属手链都染上了暖意。

“走吧。”顾砚说,很自然地朝图书馆方向迈步——那是回宿舍的路。

林叙跟上去。雪下得紧了,细密的雪花在路灯的光晕里旋转飘落,像一场无声的狂欢。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,踩上去发出“咯吱”的轻响。校园里人很少,偶尔有学生裹紧衣服匆匆跑过,留下凌乱的脚印。

两人并肩走着,保持着半臂的距离。顾砚的步子迈得不大,刻意配合着林叙的速度。雪落在他们头发上、肩膀上,落在顾砚浓密的睫毛上,凝成细小的水珠。

“哥,”顾砚忽然开口,声音在雪中显得有些朦胧,“你还记不记得,我们老家下的第一场雪?”

林叙脚步未停:“记得。”

那是很多年前,顾砚大概十岁,林叙十三岁。雪在半夜开始下,清晨推开门时,世界一片银白。顾砚兴奋得不行,穿着睡衣就要往外冲,被他妈揪着耳朵拽回去加衣服。后来两个人在院子里堆雪人,顾砚手小,团雪团得不紧,总是散,急得眼圈发红。林叙就蹲下来,握着他的手,手把手教他。

“你那时候,”林叙说,声音很轻,“堆的雪人歪歪扭扭的,非要说是抽象艺术。”

顾砚笑出声:“然后哥就默默把它推倒,重新堆了一个标准的。”

“你哭了。”

“因为我那个明明更好看。”顾砚侧头看他,睫毛上的雪融化了,变成细小的水珠,“哥堆的那个太规整了,没有灵魂。”

林叙也侧过头。雪光映着顾砚的脸,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几岁,眼尾那颗泪痣在雪中格外清晰,像一粒深色的雪籽。

“现在呢?”林叙问,“还会堆吗?”

顾砚停下脚步,转身面对他。雪在他们之间无声飘落,像一道朦胧的帘。

“哥想看的话,”他说,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星,“我现在就可以堆一个。保证比小时候的好。”

林叙看着他的眼睛。在那片深色的瞳仁里,他看见自己的倒影,小小的,清晰的,被温柔地包裹着。

“算了。”他移开视线,“雪还不够厚。”

顾砚笑了,没坚持。他们继续往前走,雪地上留下两行并排的脚印,一深一浅,间隔均匀,像某种默契的编码。

走到图书馆后的小径时,雪忽然下大了。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,视线里白茫茫一片。顾砚停下脚步,从纸袋里拿出一把折叠伞——林叙认出,是雨夜那把深蓝色的伞。

“幸好带了。”顾砚说着,撑开伞,举到两人头顶。

伞不大,勉强遮住两个人。顾砚很自然地将伞往林叙这边倾斜,自己的左肩很快落满了雪。林叙看见了,伸手握住伞柄,往顾砚那边推了推。

顾砚愣了一下,随即笑起来,没再推拒,而是就着这个姿势,手指轻轻覆在林叙握伞的手上。

“哥的手还是这么凉。”他说,掌心温热,贴着林叙冰凉的手背。

林叙没抽开。他感觉到顾砚的体温正透过皮肤传递过来,一点点驱散他指尖的寒意。雪落在伞面上,发出细密的沙沙声,像春蚕食叶,温柔而持续。

“你住的地方,”林叙开口,声音在伞下的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是这条路吗?”

顾砚看着他,眼睛弯起来:“哥想去看看?”

这不是邀请,是试探。林叙听出来了。他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,深蓝色的伞布在他们头顶投下温柔的阴影。

“……顺路。”他说。

顾砚的笑容加深了。他没说话,只是握着林叙的手,带着他转向另一条小径。那是通往学校后门的方向,路旁的梧桐树枝丫积了雪,偶尔有雪团坠落,在寂静中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
两人都没再说话。只有交握的手,和伞面上持续的落雪声。林叙能感觉到顾砚掌心的薄茧,那是常年打球磨出来的;能感觉到他手指的力度,不重,但坚定;能感觉到他皮肤下脉搏的跳动,沉稳,有力,像某种无声的承诺。

走到小区门口时,保安室里亮着灯。顾砚朝里面点点头,保安笑着挥挥手,目光在林叙身上停留了一瞬,又移开。

“张叔,”顾砚说,“我哥。”

“哦哦,快进去吧,雪大了。”张叔笑着说。

“哥”这个称呼,顾砚说得理所当然。林叙跟着他走进小区,楼宇间的空地上有几个孩子在打雪仗,笑声清脆地炸开,又迅速被雪吸收。这是老小区,楼不高,只有六层,外墙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,在雪中呈现出深褐色的脉络。

3栋502。顾砚掏出钥匙开门时,林叙抬头看了看门牌。金属的数字有些锈迹,但在昏黄的楼道灯下,泛着温润的光。

门开了,暖意扑面而来。

房间不大,一眼能望尽。进门是小小的玄关,左手边是开放式厨房,料理台上干干净净,只摆着一个电热水壶和两个马克杯。往里是客厅,一张灰色布艺沙发,一张原木茶几,对面墙边立着简易书架,上面整齐码着书和几个篮球模型。最里面是卧室,门关着。

整个空间整洁得不像一个十八岁男生的住处。地板擦得很亮,茶几上没有任何杂物,沙发上两个抱枕摆得端正,窗帘是浅灰色的,拉开一半,露出窗外飘雪的夜色。

“随便坐。”顾砚关上门,将伞放在门边的伞架上,“我去烧水。”

林叙在沙发上坐下。沙发很软,陷下去时能闻到淡淡的洗衣液香味,和顾砚身上的味道一样。他环顾四周——书架上除了专业书,还有几本摄影集和小说;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简单的风景照,看角度像是自己拍的;窗台上摆着一盆绿萝,长得很好,叶片油亮。

这是一个有生活气息的空间。一个顾砚认真经营了三年的、属于他自己的空间。

“哥喝茶还是咖啡?”顾砚在厨房问,水壶开始发出嗡鸣。

“茶。”

“有绿茶和红茶。”

“绿茶。”

顾砚应了一声。片刻后,他端着两个马克杯走过来,在林叙身边坐下——不是对面,是旁边,距离近到两人的腿几乎要碰到一起。

茶杯被推到林叙面前。白色的陶瓷杯,杯身有细密的冰裂纹,茶汤清亮,几片茶叶在杯底缓缓舒展,热气袅袅上升。

“小心烫。”顾砚说,自己那杯是咖啡,深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奶泡。

林叙端起茶杯,暖意透过杯壁渗入掌心。他喝了一小口,茶香清冽,温度刚好。

“你一个人住,”他放下杯子,“不觉得冷清?”

顾砚侧过头看他,嘴角带着笑:“以前觉得。现在不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哥来了。”顾砚说得很自然,仿佛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,“这个空间,从哥走进来的那一刻,就不一样了。”

林叙看着他。顾砚的眼睛在室内的暖光下呈现出温柔的琥珀色,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。茶香、咖啡香、暖气、窗外簌簌的落雪声——这一切构成一个过于温暖的茧,将他包裹其中,让他那些惯常的防备和疏离,一点点软化,消融。

“顾砚。”他开口,声音有些干。

“嗯?”

“你……”林叙顿了顿,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摩挲,“你不用做到这样。”

“哪样?”

“这样……”林叙寻找着合适的词,“细致。周到。每天等我,送早餐,送伞,现在……带我来这里。”

顾砚安静地看着他,等他说完。

“我不值得你这样。”林叙最终说,声音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
空气静了几秒。只有水壶在厨房里发出轻微的嗡鸣,和窗外隐约的风雪声。

然后顾砚笑了。不是那种明亮的、灿烂的笑,而是一种温柔的、带着怜惜的笑。

“哥,”他说,身体微微前倾,手肘撑在膝盖上,目光与林叙平视,“值不值得,不是你说了算,是我说了算。”

林叙与他对视。在那双眼睛里,他看不到任何犹豫、权衡、或计算,只有一片坦荡的、赤诚的、近乎固执的笃定。

“三年前我走的时候,”顾砚继续说,声音很轻,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无比,“我对自己说,顾砚,你要快点长大。长得足够高,足够强,足够有能力,然后回去找他。告诉他,你不是他需要照顾的弟弟了,你是可以和他并肩、可以保护他、可以给他一个家的人。”

林叙的手指收紧,杯壁的温度烫着掌心。

“这三年,”顾砚说,“我每天五点起床背单词,因为我知道哥的学校对雅思要求高;我打工攒钱,不是为了买游戏,是为了回来能租个像样的房子;我学做饭,学收纳,学修水管换灯泡——因为我想,如果有一天哥来了,这里不能让他觉得不舒服。”

他伸出手,很轻地、很轻地碰了碰林叙握着茶杯的手。

“所以哥,不要说值不值得。我做这些,不是因为你值得,是因为我想。我想对你好,想照顾你,想让你来我的空间,想让你……”他停住,吸了口气,“想让你,把我当成一个可以依靠的人,而不是需要照顾的弟弟。”

林叙看着他的手。那只手比自己的大,骨节分明,手指修长,此刻正轻轻贴在他的手背上,传递着稳定而温暖的体温。

他想起雨夜的那把伞,想起清晨的煎饼,想起图书馆的外套,想起腕上这条一天不曾摘下的手链。想起这半个多月来,顾砚如何用那种温柔而坚韧的方式,一点点渗透进他的生活,修葺他破碎的世界。

“顾砚。”他开口,声音有些哑。

“嗯?”

“我……”林叙抬起头,看着他的眼睛,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。”

“那就不要回应。”顾砚笑了,眼角那颗泪痣跟着动了动,“你就接受,就好了。接受我对你好,接受我在这里,接受……我喜欢你这件事。”

他说“我喜欢你”时,语气平静得像在说“今天下雪了”。没有忐忑,没有试探,只有陈述一个事实的坦然。

林叙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。

然后,很突然地,顾砚站起身。

“差点忘了,”他说,朝厨房走去,“我买了排骨,本来想自己炖汤的。但哥来了,正好一起。”

他打开冰箱,取出用保鲜膜包好的排骨,又拿出山药、玉米、姜。动作熟练地清洗、切块、焯水,放入炖锅,加水,开火。整个过程行云流水,像个经验丰富的主妇。

林叙坐在沙发上,看着他忙碌的背影。顾砚的肩很宽,背很直,系着深蓝色围裙的带子在身后松松地打了个结。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,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边。

这个画面太日常,太温暖,温暖到让林叙心里那堵筑了多年的墙,轰然倒塌。

他站起身,走到厨房。

顾砚正低头切姜,听见脚步声,侧过头:“哥?饿了?汤要炖一会儿,我先……”

他的话停住了。

因为林叙从背后抱住了他。

很轻的一个拥抱。手臂环过顾砚的腰,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,隔着毛衣和围裙,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和微微的僵硬。

顾砚完全僵住了。刀停在砧板上,姜片只切了一半。

时间仿佛静止了。只有炖锅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咕嘟声,和窗外持续的风雪声。

许久,顾砚很轻、很轻地吸了口气。

“哥。”他的声音有些颤。

“嗯。”林叙应了一声,脸依然贴在他背上,声音闷闷的。

“你……”顾砚放下刀,手在围裙上擦了擦,然后覆上林叙环在他腰前的手,“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?”

“知道。”林叙说。

“那……”顾砚转过身。这个动作让林叙不得不松开手,但顾砚立刻握住了他的手腕,不让他退后。

他们面对面站着,距离很近,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。顾砚的眼睛亮得惊人,里面翻涌着林叙从未见过的情绪——惊喜,不可置信,温柔,还有某种深沉的、滚烫的东西。

“哥,”顾砚的声音低下来,带着沙哑,“你确定吗?”

林叙看着他。看着这个从小跟在他身后、如今已高出他半个头的青年,看着他那双盛满星辰的眼睛,看着他眼尾那颗此刻显得格外生动的泪痣。

然后,很慢地,他点了点头。

下一秒,顾砚将他拥入怀中。

这个拥抱和刚才那个完全不同。顾砚的手臂紧紧环住林叙的腰背,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。林叙的脸埋在顾砚肩头,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荚香,混着淡淡的、属于男性的温热气息。

“哥,”顾砚在他耳边低声说,声音颤得厉害,“我好高兴。”

林叙没有说话,只是抬手,轻轻回抱住他。手指陷入顾砚背后的毛衣里,感受着那下面紧实的肌肉,和沉稳有力的心跳。

一下,又一下,敲打在他的胸腔,与他自己的心跳逐渐同频。

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。密集的雪片在夜色中狂舞,将世界染成纯净的白。但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,暖气充足,炖锅里的汤开始飘出香气,两个相拥的人,在寂静中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和心跳。

许久,顾砚稍稍松开手臂,低头看着林叙。他的眼眶有些红,但笑容灿烂得让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。

“汤要溢出来了。”林叙说,声音有些闷。

顾砚“啊”了一声,慌忙转身去看锅。林叙站在他身后,看着他用勺子轻轻搅动汤水,侧脸在蒸汽中有些模糊,但嘴角的笑容清晰可见。

那一瞬间,林叙心里某个冰冷坚硬的地方,彻底融化了。

像窗外的雪,遇到了温暖的掌心,化成温柔的水,渗进干涸的土地里。

好像他们之间的感情放心的改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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