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破晓
周一早上七点,顾砚准时出现在林叙宿舍楼下。
晨光熹微,空气里还带着昨夜未散的凉意。他手里拎着两个煎饼和两杯豆浆,站在那棵老槐树下,低头看手机。白T恤,牛仔裤,头发有些乱,像是刚睡醒,但眼睛很亮。
林叙下来时,看见的就是这幅画面。
顾砚抬起头,看见他,眼睛弯起来:“哥,早。”
“早。”林叙走过去。煎饼的香味飘过来,混着豆浆的甜香,是人间烟火气。
顾砚把一份递给他:“趁热吃。这家煎饼确实不错,我排了十分钟队。”
林叙接过来,指尖碰到顾砚的手指,温热的。煎饼用纸袋包着,还烫手,豆浆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。
两人并肩往教学楼走。晨光把影子拉得很长,一前一后,偶尔重叠。路上学生不多,偶尔有晨跑的从身边掠过,带起一阵风。
“哥今天满课?”顾砚问,咬了口煎饼。
“嗯。上午两节专业课,下午实验。”
“我下午没课。”顾砚侧头看他,“去图书馆陪你?”
“不用。”
“那我去打球。”顾砚从善如流,“哥结束了过来看?”
林叙没应,但也没拒绝。他低头吃煎饼,蛋饼酥脆,薄脆香,酱料调得刚好。确实不错。
到教学楼分岔口,顾砚停下脚步:“我教室在那边。中午一起吃饭?”
林叙看着手里的煎饼,豆浆杯壁上凝的水珠流下来,湿了他指尖。
“……嗯。”
顾砚笑起来,那颗泪痣在晨光里格外生动:“那说好了。下课我给你发消息。”
他走了,脚步轻快,白T恤的背影在晨光里渐行渐远。林叙站在原地,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,才转身往自己教室走。
上午的课很满。线性代数,大学物理,一节课连着一节。林叙坐在教室后排,笔记记得很认真,但思绪偶尔会飘出去——飘到早上顾砚递煎饼时温热的指尖,飘到他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,飘到那句“中午一起吃饭”。
他知道自己在走神,这很不应该。但他控制不住。
下课铃响时,手机准时震动。
顾砚发来一张照片,是食堂窗口的菜单,糖醋排骨那一栏被红圈圈出来,旁边配文:「今天有,给哥抢到了。」
林叙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,回了个:「嗯。」
那边很快回:「三楼,老位置。」
老位置。是他们上周五坐过的靠窗座位。顾砚记得。
林叙收起手机,往食堂走。脚步比平时快了些。
到三楼时,顾砚已经在了。他坐在靠窗的位置,面前摆着两个餐盘,都盛得满满的。看见林叙,他招手,笑。
林叙走过去,坐下。顾砚把其中一份推过来,糖醋排骨堆得冒尖,旁边是清炒西兰花和番茄炒蛋,都是他爱吃的。
“快吃,要凉了。”顾砚说,自己先扒了一大口饭。
林叙拿起筷子。排骨酸甜适中,肉质软烂,确实是食堂最好吃的那家,也是最难抢的。他不知道顾砚排了多久队。
“哥,”顾砚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含糊,“下午实验要多久?”
“不确定。可能三四个小时。”
“那我打完球去找你。”顾砚说得很自然,“反正顺路。”
林叙抬眼:“你不住校。”
“我租的房子在你实验楼和篮球场中间。”顾砚笑,“四舍五入,顺路。”
这理由牵强得可笑,但顾砚说得理直气壮,眼睛亮亮地看着他,像在等待夸奖。
林叙低下头,继续吃饭。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嘴角,很轻微地,向上弯了一下。
顾砚看见了。他没说破,只是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。
饭后,顾砚抢着刷了两个人的饭卡。林叙想说什么,但顾砚已经拿着餐盘走了,背影挺拔,步伐轻快。
下午的实验不顺利。
细胞培养出了污染,一整批样本都要重做。林叙站在无菌操作台前,戴着口罩和手套,一遍遍重复着枯燥的步骤。窗外天色渐暗,实验室里只有仪器的低鸣和他自己的呼吸声。
手机震了一下,又一下。他摘下手套,点开。
顾砚发来好几条消息。第一条是四点半:「打完球了,一身汗,先去冲个澡。」第二条是五点:「冲完了,在你们实验楼楼下。」第三条是十分钟前:「哥,还没结束吗?我在外面等你,不急。」
最后一条是刚刚:「下雨了。哥带伞了吗?」
林叙走到窗边。外面果然下雨了,秋雨绵绵,细密如丝,把整个世界都笼在一片朦胧的灰里。楼下空地上,一个身影撑伞站着,面朝实验楼的方向。
是顾砚。他换了件黑色的连帽衫,撑着一把深蓝色的伞,在雨里站成一道安静的剪影。
林叙看着那个身影,看了很久。雨丝斜斜地飘,有几缕沾在顾砚肩膀上,但他一动不动,就那么站着,像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。
林叙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也是这样下雨的傍晚。他值日,顾砚来等他,没带伞,就站在教学楼屋檐下。他出来时,看见顾砚缩着脖子,头发湿漉漉的,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。
那时候他走过去,把自己的伞分了一半给顾砚。顾砚钻进来,挨着他,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,仰着脸笑:“哥,你真好。”
那时候的顾砚,还不到他肩膀高。
现在,顾砚比他高了。撑着一把足够容纳两个人的伞,在雨里等他。
林叙深吸一口气,脱掉实验服,收拾东西,下楼。
推开实验楼的门,雨丝扑面而来,带着初秋的凉意。顾砚看见他,眼睛一亮,快步走过来,把伞撑到他头顶。
“哥,结束了?”
“嗯。”林叙看着他。顾砚的头发还有点湿,大概是洗澡后没完全吹干。连帽衫的领口松垮,露出半截锁骨,上面沾着细小的雨珠。
“走吧。”顾砚很自然地把伞往他这边倾斜,“雨不大,但淋了容易感冒。”
两人并肩走进雨里。伞不大,勉强能遮住两个人,但顾砚把大部分伞面都倾到林叙这边,自己半个肩膀露在外面。雨丝落在黑色连帽衫上,晕开深色的水渍。
林叙看见了。
他停下脚步。
顾砚也跟着停下,转头看他:“怎么了,哥?”
林叙没说话,只是伸手,握住伞柄,把伞往顾砚那边推了推。
顾砚愣了一下。
然后他笑起来,眼睛在雨幕里亮得像星。他没再推拒,而是顺势握住林叙的手——握住他握伞柄的手。
伞柄很凉,但顾砚的手很暖。他的掌心覆在林叙手背上,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林叙的手背皮肤。
林叙手指一颤,没抽开。
雨还在下,细密地敲打着伞面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世界变得很安静,只有雨声,和彼此交织的呼吸声。
“哥,”顾砚开口,声音很轻,混在雨声里,却清晰地钻进林叙耳朵里,“你的手好凉。”
林叙没应。他能感觉到顾砚掌心的温度,正一点点渗透进他皮肤里,顺着血管,流向四肢百骸。
“我帮你暖暖。”顾砚说着,另一只手也覆上来,把林叙的手整个包住。
两只手,一暖一凉,在伞柄上交叠。雨丝从伞沿飘进来,落在他们手上,凉凉的,但很快就被顾砚掌心的温度蒸发了。
林叙看着那只被顾砚包住的手。顾砚的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完全包裹住他的。这个姿势太亲密,亲密到他能清晰感觉到顾砚掌心的纹路,感觉到他皮肤下脉搏的跳动。
一下,一下,沉稳而有力。
“顾砚。”林叙开口,声音有些哑。
“嗯?”顾砚应,手没松,反而握得更紧了些。
林叙抬眼看他。雨幕里,顾砚的脸有些模糊,但那双眼睛很亮,直直地看着他,不躲不闪,像在等待什么,又像在宣告什么。
许久,林叙垂下眼。
他没抽回手,也没说话,只是任由顾砚握着。
然后他听见顾砚轻轻笑了一声。那笑声很轻,混在雨声里,却像一颗石子,投进林叙心里,荡开一圈圈涟漪。
“走吧,哥。”顾砚说,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,“雨要下大了。”
他握着林叙的手,也握着伞柄,两个人,一把伞,慢慢往前走。
雨丝斜斜地飘,打湿了顾砚半边肩膀,但林叙这边,一点雨都没淋到。伞一直稳稳地倾在他这边,像某种无声的守护。
路上没什么人,只有雨声,和两人交叠的脚步声。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得很长,紧紧靠在一起,像一个人。
到宿舍楼下时,雨小了些。顾砚松开手,把伞递给林叙:“哥拿着,明天还我就行。”
林叙接过伞。伞柄上还残留着顾砚掌心的温度,和他自己的体温混在一起,分不清是谁的。
“你……”林叙开口,却不知道要说什么。
顾砚笑,抬手很轻地拂去林叙肩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:“明天早上,煎饼摊见?”
林叙看着他。雨丝落在他睫毛上,凝成细小的水珠,让他那双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,像某种温顺的大型犬。
“……嗯。”林叙听见自己说。
顾砚眼睛弯起来:“那说好了。”他后退一步,挥挥手,“快上去吧,别淋着。”
林叙站在原地,看着顾砚转身走进雨里。他没撑伞,黑色连帽衫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,但那份温度还留在林叙手心,留在伞柄上,留在心里。
他转身上楼。走到二楼时,从窗户往外看,顾砚已经走到对面小区门口,正回头往这边看。雨幕朦胧,看不清表情,但林叙能感觉到,他在笑。
回到宿舍,林叙把伞撑开晾在阳台。水珠顺着伞骨滑下来,滴在地上,汇成一小滩水渍。他站在阳台边,看着对面小区那扇熟悉的窗户。
灯亮着,暖黄的光,在雨夜里格外清晰。
手机震了一下。
顾砚发来消息:「到了。哥记得喝热水,别感冒。」
林叙盯着那行字,看了很久。然后他打字,删掉,又打字,最后发过去:
「你也是。」
那边很快回:「嗯。晚安,哥。」
后面跟着一个小月亮的表情。
林叙没再回。他关掉手机,走到桌边。桌上摊着没写完的实验报告,密密麻麻的数据,但他现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
他摊开手,看着掌心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顾砚的温度,和他握伞柄时,两人皮肤相贴的触感。
雨还在下,敲打着窗户,发出细密的声响。夜风从窗缝钻进来,带着雨水的湿气,和初秋的凉。
但林叙不觉得冷。
他心里某个地方,正被一种陌生的、温热的情绪填满。那情绪像春天的泉水,从裂缝里涌出来,一点点漫过干涸的河床,漫过冰冷的石滩,漫过他筑起的所有堤坝。
他知道那是什么。
他也知道,这一次,他不想再拦了。
窗外,雨声淅沥。
窗内,灯光温暖。
林叙坐在桌前,翻开实验报告,拿起笔。笔尖落在纸上,写下的第一个字,是顾砚的“顾”。
他停住笔,看着那个字。
然后,很轻地,笑了一下。
雨夜里,有人撑伞等他。
雨夜里,有人在等他回去。
这感觉,不坏。
甚至可以说,很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