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茧

周日晚上，林叙回到宿舍时已经快十点了。

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，又在他身后熄灭。他手里拎着母亲硬塞的两个饭盒，里面装着没吃完的糖醋排骨和特意给他们留的汤。饭盒沉甸甸的，还带着温度，像一颗捂在怀里、不舍得放下的心。

走到206门口，他停下脚步。门缝下透出暖黄的光——室友还没回来，这光只可能来自他桌上那盏小台灯。

他推开门。

顾砚背对着他坐在桌前，正低头看手机。他只开了台灯，暖黄的光晕笼着他半边身子，在墙壁上投下一道安静的剪影。他换了件宽松的灰色居家服，头发半干，有几缕软软地贴在颈后。

听见开门声，他回过头。

灯光下，他眼尾那颗泪痣格外清晰，看过来时，眼睛里映着温暖的光点。

“哥，回来了。”他声音很自然，像早已等候多时。

林叙关上门，把饭盒放在桌上：“你怎么在这儿？”

“等你啊。”顾砚站起身，很自然地接过饭盒，“阿姨给带的？我闻到排骨味了。”

“嗯。”林叙脱外套，挂椅子背上，“室友呢？”

“他女朋友今天过来，估计不回来了。”顾砚打开饭盒看了看，笑起来，“正好，我晚上没吃饱。哥一起吃？”

“我吃过了。”

“那就陪我吃一点。”顾砚已经从自己包里拿出两双一次性筷子，掰开一双递过来，“阿姨炖的汤，凉了可惜。”

林叙看着那双递到面前的筷子，又看看顾砚亮晶晶的眼睛。灯光下，他脸上带着一种柔软的、近乎期待的神情，让林叙那句“不饿”卡在喉咙里，说不出口。

他接过筷子，在顾砚对面坐下。

宿舍很小，书桌对着摆，两人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。顾砚把排骨拨出一半到饭盒盖子上，又把汤倒出来一些，推到林叙面前。

“尝尝，阿姨的汤，外面买不到。”他说，自己先夹了块排骨。

林叙低头喝汤。汤还是温的，鲜甜浓郁，山药炖得化在嘴里。确实是外面买不到的味道，是家的味道。

两人安静地吃着。台灯的光晕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，靠得很近。窗外是城市的夜，远处有模糊的车流声，但宿舍里很安静，只有筷子偶尔碰到饭盒的轻响，和彼此清浅的呼吸。

“哥，”顾砚忽然开口，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，“今天……我很高兴。”

林叙抬眼。

顾砚没看他，低头拨弄着饭盒里的米饭，但嘴角弯着：“看见林叔叔精神好，看见阿姨笑，看见你……”他顿了顿，抬眼看向林叙，眼睛在光下亮得惊人，“坐在我旁边，安安静静地吃饭。”

林叙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
“感觉像回到了以前。”顾砚继续说，声音低了些，“但又不一样。以前是我跟在你后面跑，现在……”他笑了笑，没说完。

但林叙听懂了。现在，是顾砚走在他身边，甚至走到了他前面，用那种温柔又坚定的方式，把他重新拉回阳光底下。

“顾砚。”林叙开口，声音有些干涩。

“嗯？”

“你不用……”林叙顿了顿，想说什么，却不知道该怎么说。不用对我这么好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？不用把所有的目光和心思都放在我身上？

可这些话，他说不出口。因为他心里清楚，他并不讨厌顾砚这样。甚至，他贪恋这份好，这份专注，这份毫无保留的赤诚。

“哥，”顾砚忽然放下筷子，身体往前倾了倾。距离一下子拉近，林叙能清晰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，能闻到他身上和自己一样的、家里带来的淡淡皂荚香。

“我没有在‘用’什么。”顾砚看着他的眼睛，一字一句，说得很慢，很清晰，“我对你好，是因为我想。我想照顾你，想陪着你，想……让你高兴。”

他伸出手，指尖很轻地碰了碰林叙放在桌上的手背。只是很轻的一触，像羽毛拂过，却让林叙整个手背都麻了一下。

“你不用有压力，也不用急着回应什么。”顾砚收回手，重新坐直，笑容很温和，“就像现在这样，能和你坐在一起，安安静静吃顿饭，我就很高兴了。”

他说得那么坦然，那么真诚，没有半点逼迫或索取的意思。只是陈述一个事实——他在，他想对他好，仅此而已。

这种纯粹的、不求回报的好意，比任何热烈的追求都更让林叙无所适从。因为它温柔地卸下了他所有防御，让他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。

林叙低下头，继续喝汤。汤已经有些凉了，但那份鲜甜还留在舌尖，一路暖到胃里。

吃完饭后，顾砚主动收拾。他把饭盒洗干净，擦干，整齐地放进袋子里。然后他走到林叙的衣柜前，很自然地打开——里面挂着的衣服不多，但都叠放得整整齐齐。

“哥，你这件衬衫袖口磨破了。”顾砚拿起那件浅灰色的衬衫，转身看向林叙，“我明天拿去帮你补一下？我会一点针线活，在国外学的。”

林叙看着他手里的衬衫，那是他最好的一件，穿了三年，袖口确实已经磨损得厉害。他一直没舍得扔，也没钱买新的。

“……不用麻烦。”他说。

“不麻烦。”顾砚把衬衫小心地叠好，“我手艺还行，补完看不出来。”

他做这些事时，神态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，没有刻意的讨好，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照顾。好像照顾林叙，已经成为他生命里一种无须言说的本能。

收拾完，顾砚看了看时间：“不早了，哥早点休息。我回去了。”

他走到门口，手握住门把，又回头。

台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，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影。他看着林叙，眼神温柔得像春夜的湖水。

“哥，明天早上想吃什么？食堂新开了个煎饼摊，听说不错。”

林叙站在桌边，看着他。看着这个在灯光下对他微笑的少年，看着这个用最温柔的方式，一点点侵入他生活、修补他世界的人。

许久，他听见自己说：“都行。”

顾砚的眼睛弯起来：“好。那我明天早上过来，我们一起。”

他拉开门，走出去，又轻轻带上门。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，渐行渐远，最后消失在楼梯拐角。

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。只有台灯还亮着，在桌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。

林叙站在原地，许久没动。他低头，看向自己的手背——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顾砚指尖轻触的微痒。他又看向桌上洗干净的饭盒，看向衣柜里那件被细心叠好的衬衫，看向这间因为顾砚来过而显得不再那么冷清的宿舍。

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顾砚身上淡淡的皂荚香，和糖醋排骨的余味混在一起，形成一种奇特的、温暖的气息。

他走到窗边，推开窗户。夜风涌进来，带着初秋的凉意。对面小区，3栋502的窗户亮着灯，暖黄的光，在夜色里像一个温柔的注视。

林叙看了很久，直到那扇窗户的灯熄灭了，融入一片黑暗里。

他关窗，拉上窗帘，却拉不灭心里那盏被点亮的灯。

回到桌前，他打开电脑，想继续白天没写完的实验报告。可文档打开，光标闪烁，他盯着屏幕，脑海里却全是刚才的画面——顾砚坐在对面安静吃饭的样子，顾砚低头叠衬衫时专注的侧脸，顾砚在门口回头时，那个温柔得像要融化的眼神。

还有那句“我对你好，是因为我想”。

林叙闭上眼睛，深吸一口气。

他不得不承认，顾砚成功了。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，用这种细致入微的照顾，用这种不求回报的温柔，成功地在他在心里筑起的高墙上，打开了一道缝隙。

而他，不仅没有阻止，反而在这道缝隙里，看见了久违的阳光。

手机震了一下。

顾砚发来的消息：「哥，我到了。早点睡，晚安。」

林叙盯着那行字，指尖在屏幕上方悬了很久。最后，他打字，删除，又打字，最后只回了一个字：

「嗯。」

但这一次，他加了一个句号。

发送。

几乎在信息送达的同时，那边显示“正在输入…”，几秒后，新消息跳出来：

「晚安，哥。」

后面跟着一个小月亮的表情。

林叙看着那个小月亮，看了很久。然后他放下手机，关上电脑，熄了台灯。

宿舍陷入黑暗。只有窗外城市的夜光，从窗帘缝隙漏进来，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光痕。

林叙躺在床上，闭上眼睛。黑暗中，顾砚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，温柔，清晰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
“我对你好，是因为我想。”

他知道，有些东西，已经不一样了。

而他心里那道裂缝，正在被一种温柔而坚韧的力量，一点点撑开，让光透进来，让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，重新感受到温度和跳动。

夜还很长。

林叙却不这么觉得，因为他知道，明天早上，会有人带着早餐，在楼下等他。

这个认知，让他心里某个冰冷的角落，悄悄地，融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