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归

周六的公交车比平日空荡。

林叙坐在靠窗的位置，看着窗外飞掠的街景。那些熟悉的店铺换了招牌，陌生的面孔走在曾经嬉闹的街道上，三年时光像一层薄薄的滤镜，让记忆里的一切都变得既熟悉又遥远。

肩膀忽然一沉。

他侧头，顾砚不知何时睡着了，头轻轻靠在他肩上。晨光透过车窗，在他脸上投下睫毛的细密阴影，那颗眼尾的泪痣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。他的呼吸平稳绵长，温热的鼻息拂过林叙颈侧的皮肤。

林叙身体微僵，但没有动。

耳机里还流淌着顾砚分享的那首钢琴曲，温柔的音符在两人之间唯一的连接里缓缓游走。顾砚的手机屏幕还亮着，停留在聊天界面，最后一条是林母半小时前发的：「汤炖上了，路上慢点，不着急。」

林叙移开视线，重新看向窗外。公交车的摇晃有种催眠的节奏，他能感觉到顾砚发丝蹭在颈间的微痒，能闻到他身上和自己同款的、最普通的那种皂荚清香——不知是巧合，还是顾砚有意为之。

这个认知让林叙心头泛起一阵细密的涟漪。

车子到站时，顾砚自己醒了。他迷迷糊糊地抬头，眼神还有些涣散，看见林叙，下意识地弯起眼睛笑了：“哥，到了？”

“嗯。”林叙起身，肩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份重量和温度。

走进熟悉的小区，时光倒流的错觉愈发强烈。那棵老槐树还在，树荫下多了几张崭新的石凳；公告栏贴满了打印的通知，覆盖了他们儿时用粉笔画的歪扭太阳。

走到楼下，林叙脚步顿了顿。

顾砚很自然地走到他身侧，肩膀轻轻碰了碰他的：“哥，我在。”

很简单的三个字，却像一把钥匙，轻轻旋开了林叙心里某道沉重的锁。他深吸一口气，推开了单元门。

家的气息扑面而来——炖汤的浓郁香气，地板蜡的淡淡味道，还有阳台上飘来的、母亲最爱的茉莉花香。

“回来啦？”林母从厨房探出身，围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。看见顾砚，她眼睛瞬间亮了，在围裙上擦着手就快步走出来：“小砚！快让阿姨看看——哎哟，长这么高了，大小伙子了！”

她拉着顾砚的手，上下打量，眼眶有些发红：“好，真好……你妈妈昨天还跟我视频，说你现在主意大，什么都不跟家里说……”

“阿姨，”顾砚任由她拉着，笑容干净又温暖，“我想吃您做的糖醋排骨了，想了好几年。”

“有有有，一大盘呢！”林母抹了抹眼角，看向林叙，声音柔下来，“你爸今天精神不错，在屋里等着呢。”

林叙点点头，朝卧室走去。门虚掩着，他轻轻推开。

父亲靠在床头，戴着老花镜，手里拿着本旧相册。听见动静，他抬起头。时光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比林叙记忆中深了许多，鬓发全白，脸颊消瘦，但那双眼睛看过来时，里面的神采让林叙心头一酸。

“爸。”

“小叙回来了。”林父笑了，目光移向他身后，更亮了些，“小砚？”

顾砚从林叙身后走出来，在床边蹲下，握住林父伸出的手：“林叔叔，我回来了。”

他的手温暖有力，稳稳地包住林父枯瘦的手。林父的手有些抖，他仔细地看顾砚，像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：“好，好……长大了，真像个大人了。”

“林叔叔，您也得快点好起来。”顾砚的声音很轻，却很稳，“您答应过要教我钓鲫鱼的，可不能耍赖。”

林父笑了起来，眼角的皱纹堆叠成温暖的弧度：“记得，都记得……等你林叔叔好了，咱们还去水库，那儿的鲫鱼最肥……”

林叙站在门口，看着这一幕。阳光从窗帘缝隙钻进来，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，也照亮顾砚专注的侧脸和父亲眼中许久未见的亮光。他喉咙发紧，一种混合着酸楚、慰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情绪，在胸腔里缓缓蔓延。

午饭时，不大的餐桌摆得满满当当。除了说好的糖醋排骨和山药排骨汤，还有清蒸鲈鱼、蒜蓉菜心，甚至有一小碟林叙小时候最爱的、母亲自制的泡菜。

“多吃点，你们都瘦了。”林母不停地给两人夹菜，尤其是顾砚的碗里，很快就堆成了小山。

顾砚来者不拒，吃得很香，偶尔抬头对林母笑得见牙不见眼：“阿姨，还是您做的饭最好吃，国外的中餐馆都不对味。”

“那以后常来，阿姨给你做。”林母眼里满是慈爱，转向林叙时，欲言又止，最终只是又给他夹了块排骨，“小叙，你也多吃点。”

饭桌上的话题很家常。林母问顾砚在国外的生活，问学业，问将来的打算。顾砚答得从容，说起自己如何申请转学回S大，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，但林叙听得出其中的不易。

“对了，”林母像是忽然想起，“小砚，你妈妈说你在学校对面租了房子？怎么不住宿舍？是不是钱不够？跟阿姨说……”

“妈，”林叙打断她，声音有些干涩，“他自己有打算。”

顾砚看了林叙一眼，对林母笑了笑：“阿姨放心，钱够的。租房子方便些，也安静，适合看书。”他顿了顿，很自然地带开话题，“这排骨真好吃，比我妈做得好。”

林母果然被逗笑，又开始说起烹饪心得。

饭后，顾砚抢着收拾碗筷。林母拦了一下没拦住，只好笑着摇头，任由他去。林叙想帮忙，被母亲轻轻拉住。

“让小砚忙吧，”林母压低声音，看着厨房里顾砚系着围裙的高大背影，眼神复杂，“这孩子……有心了。”

她转向林叙，仔细端详他的脸：“你最近脸色好些了。小砚回来……你是不是高兴点？”

林叙垂下眼：“妈，我没事。”

“有事没事，当妈的能看不出来？”林母叹了口气，握住他的手，“小叙，家里的事是家里的，你别总一个人扛。小砚……他是真心对你好。你们从小一起长大，知根知底，他现在回来，有个照应，妈也放心些。”

林叙沉默着，母亲手心的温暖和厨房传来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，让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，微微松弛下来。

厨房里，顾砚已经洗好了碗，正在擦拭灶台。他的动作不算特别娴熟，但很认真，侧脸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。

林叙走过去，靠在门框上。

顾砚回头看他，笑了：“哥，检查工作？”

“嗯。”林叙应了一声，目光落在他还在滴水的手上，顿了顿，转身从架子上取下干毛巾，递过去。

顾砚接过来，慢条斯理地擦着手，从指尖到指缝，一根一根，擦得很仔细。然后，他抬起头，看着林叙。

阳光从厨房的窗户斜射进来，在他们之间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柱，细小的尘埃在光中飞舞。

“哥，”顾砚开口，声音比平时低一些，带着水汽润过的清润，“今天……谢谢你。”

“谢什么。”

“谢谢你让我来。”顾砚往前走了一小步，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，“谢谢你……还愿意让我靠近。”

他的眼睛很亮，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林叙的身影，没有任何躲闪，只有一片赤诚的、滚烫的专注。

林叙看着他，看着这个从小跟在身后、如今已需要自己微微仰视的“弟弟”，看着他眼尾那颗熟悉的泪痣，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心意。那些被他刻意压抑、回避的情感，那些深夜独自品味的悸动，在此刻温暖的居家氛围里，再也无处遁形。

他没有回答，却也没有移开目光。
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，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响。然后，林叙很轻地吸了一口气，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。

他抬起手，不是推开，而是用指尖，很轻地拂开了顾砚额前一缕微湿的头发。

动作自然得，仿佛本该如此。

顾砚的瞳孔微微放大，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。他定定地看着林叙，看着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，终于泛起清晰的、属于他的涟漪。

下一秒，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，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耀眼。他迅速抬手，一把握住了林叙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。

他的手心滚烫，力道不重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
“哥，”他唤他，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雀跃和更深沉的东西，“我当你答应了。”

林叙没有抽回手。他感受着腕间传来的温度和脉搏的跳动，看着顾砚眼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光彩，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撞击着，一声，又一声。

许久，他几不可察地，点了一下头。

“嗯。”

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，却让顾砚眼中的光轰然炸开，变成一片璀璨的星海。他握着林叙手腕的力道紧了紧，又克制地松开，但指尖仍恋恋不舍地擦过林叙的皮肤。

“林叔叔该吃药了，我去看看。”他声音有些发哑，说完便转身朝客厅走去，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。

林叙站在原地，看着他的背影，然后低头，看向自己的手腕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顾砚掌心的温度，和那份少年人炽热而坦荡的悸动。

窗外的阳光静静流淌，厨房里弥漫着洗净碗碟后的清新气息，客厅传来顾砚和父母轻松的谈话声，间或夹杂着父亲几声愉悦的咳嗽。

这一刻，没有激烈的宣言，没有冲动的举动，只有在这个熟悉而温暖的家里，一份沉寂三年、破土而出的情感，终于找到了它生根的土壤。

林叙知道，有些界限，从这一刻起，被温柔而坚定地跨过了。

而他，不打算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