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痣

顾砚的微信提示音响起时，林叙刚好从浴室出来。

毛巾搭在湿漉漉的头发上，他瞥见亮起的手机屏幕，是顾砚发来的照片——一杯拉花歪歪扭扭的咖啡，奶泡上勉强能看出是个爱心形状，配文：「今天的第一杯练习，给哥留着。」

林叙没回，把手机扣在桌上。

距离篮球场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三天。这三天里，顾砚的消息像潮水一样，不汹涌，但持续。早上问好，中午提醒吃饭，晚上道晚安。偶尔拍些日常：咖啡厅里午后的阳光，篮球场上汗湿的背心，路过花店时瞥见的一束白色桔梗。

林叙一条都没回过。

但每天睡前，他都会点开那些照片，一张张看过去。看顾砚的手指握着咖啡杯，看阳光落在他睫毛上，看他打球时专注的侧脸。

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——在试探，也在纵容。试探自己能在顾砚的温柔攻势下坚持多久，纵容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在心底悄然生长。

周五下午的实验课结束得早。林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，周晓晓跟了上来。

“林叙，明天系里组织去市图书馆整理文献，缺人手，你来吗？”

“明天有事。”林叙说。

“又是有事。”周晓晓小声嘀咕，“这周约你看电影你说有事，周末聚餐你也说有事……你是不是在躲着我？”

林叙脚步顿了顿：“没有。”

“那明天到底什么事？”

林叙沉默了几秒。其实明天没什么事，他只是不想去。但看着周晓晓期待的眼神，他忽然想起顾砚昨天发来的消息：「明天周末，我排了下午班，哥来咖啡厅坐坐？」

“约了人。”他最终说。

“谁啊？”

“……我弟。”

周晓晓眼睛一亮：“就那个特别帅的弟弟？你们要去哪儿？”

“咖啡厅。”

“哪家？我也去。”周晓晓说完，又觉得自己太主动，脸红了红，“我是说……刚好我也想喝咖啡。”

林叙看着她泛红的脸颊，忽然明白了什么。他想起篮球场上那些为顾砚尖叫的女生，想起面馆老板说“长得真精神”，想起顾砚站在人群里，总是最显眼的那个。

“他不喜欢喝咖啡。”林叙说，声音没什么起伏，“我们随便坐坐就走。”

说完，他朝周晓晓点了点头，转身离开。

走出实验楼，手机震了。是母亲。

“小叙，周末回家吃饭吧。你爸这两天精神好多了，念叨着想见你。”

林叙握着手机，指尖收紧：“好。”

“把小砚也带上。”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，“他妈妈刚给我打电话，说小砚周末不回家，一个人在学校。你照顾照顾他，带他回来吃顿饭。”

林叙看着远处操场上奔跑的身影，喉咙有些发干：“……嗯。”

“那就这么说定了。明天下午回来，妈给你们做糖醋排骨。”

电话挂了。林叙站在原地，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。糖醋排骨，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菜，也是顾砚的最爱。

小时候两家经常一起吃饭。林母总会做这道菜，摆在他和顾砚中间。顾砚那时候还小，筷子用得不熟练，夹不起来，他就一块块夹到顾砚碗里。顾砚会仰着脸笑，眼睛弯成月牙：“谢谢哥哥。”

那时候的“哥哥”，喊得又甜又软。

现在呢？

林叙收起手机，往图书馆走去。他需要查点资料，下周有个小组汇报。可走到图书馆门口，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了方向。

“时光里”咖啡厅就在学校后街的拐角。店面不大，墨绿色的招牌，落地窗擦得透亮。林叙站在街对面，透过玻璃能看见里面的情形。

下午三点，人不多。顾砚站在吧台后面，穿着深棕色的围裙，正低头做咖啡。他戴了顶黑色鸭舌帽，帽檐压得有些低，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微微抿着的唇。

阳光从窗外照进来，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。他做咖啡的动作很专注，磨豆，压粉，萃取，打奶泡。手腕转动时，小臂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。

林叙看了很久，直到顾砚抬起头，视线扫过窗外。

四目相对。

顾砚明显愣了一下，随即笑起来，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。他朝林叙招手，做了个“进来”的口型。

林叙犹豫了几秒，推门进去。

门铃叮咚一声。咖啡的香气扑面而来，混着面包刚出炉的甜香。

“哥。”顾砚从吧台后面走出来，帽子摘了，头发有些乱，额前几缕被汗打湿，贴在皮肤上，“你怎么来了？不是说明天才来吗？”

“路过。”林叙简短地说，目光扫过咖啡厅。店里只有两桌客人，一桌是对情侣，一桌是个戴眼镜的男生在写东西。

“坐这儿。”顾砚引他到靠窗的位置，“想喝什么？我请你。”

“美式。”

“不加糖不加奶？”

“嗯。”

顾砚笑：“跟以前一样。”

他转身回吧台，动作熟练地操作机器。林叙坐在窗边，看着他的背影。围裙的带子在身后系成蝴蝶结，勾勒出窄瘦的腰线。顾砚真的长大了，肩膀宽了，背阔了，连走路的姿态都带着成年男人的沉稳。

很快，咖啡端上来。杯沿缀着一片薄荷叶，是顾砚刚才现摘的。

“尝尝。”顾砚在他对面坐下，手肘撑在桌上，托着下巴看他，“我特意调的豆子，不酸，苦味也刚好。”

林叙端起杯子抿了一口。温度刚好，苦味醇厚，后调有淡淡的坚果香。确实不错。

“好喝吗？”顾砚眼睛亮亮地问。

“嗯。”

顾砚笑了，那颗泪痣在眼尾轻轻一动。他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，推过来：“给你的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打开看看。”

林叙打开盒子。里面是一条银色的手链，很细，很简约，中间坠着颗小小的、深蓝色的石头。

“这是……”林叙抬头。

“青金石。”顾砚说，“我上个月在古董市场淘的。摊主说能带来好运。”他顿了顿，声音低了些，“我想哥需要一点好运。”

林叙看着那颗石头。深蓝色，像深夜的海，里面有点点金色的细闪，像星光。石头被打磨得很光滑，触手温润。

“太贵重了。”他把盒子推回去。

“不贵。”顾砚按住他的手，“真的。就几十块钱。”他看着林叙，眼神认真，“哥，收下吧。就当……就当庆祝我找到兼职？”

他的手覆在林叙手背上，温度透过皮肤传来。林叙能感觉到他掌心薄薄的茧，是打球磨出来的。

“我……”

“这位同学，”吧台那边，戴眼镜的男生忽然开口，“能再给我一杯拿铁吗？”

顾砚收回手，起身：“马上来。”

他回到吧台，开始做咖啡。林叙坐在原地，看着桌上那个小盒子。深蓝色的丝绒衬着银色的手链，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。

他拿起手链，放在掌心。石头很轻，却沉甸甸地压在心里。

顾砚很快回来，手里端着杯拿铁。他送到那桌，又折返，在林叙对面重新坐下。

“戴上试试？”他说。

林叙犹豫了几秒，还是戴上了。手链尺寸刚好，松松地挂在腕骨上，深蓝色的石头衬得他皮肤更白。

“好看。”顾砚说，眼睛弯起来，“我就知道适合哥。”

林叙看着手腕上的石头，没说话。窗外有学生骑车路过，笑声飘进来，混着咖啡厅里舒缓的爵士乐。

“哥明天有空吗？”顾砚忽然问。

林叙抬眼。

“我妈说，林阿姨让我们明天回家吃饭。”顾砚撑着下巴，笑，“糖醋排骨。哥最喜欢的。”

“你知道？”

“当然知道。”顾砚说，“哥的事，我都记得。”

他说这话时，眼神温柔得像春日的湖水。林叙避开他的视线，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。苦味在舌尖化开，却压不住心里那股陌生的甜。

“明天下午，”他听见自己说，“我来接你。”

“好。”顾砚笑起来，露出那颗虎牙尖，“我等你。”

咖啡厅的门铃又响了，进来几个女生。顾砚起身去招呼。林叙坐在窗边，看着他和客人说话时的侧脸——礼貌，温和，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。

这样的顾砚，陌生又熟悉。

林叙低头，看着腕上的手链。石头在光下转动，折射出深蓝的光泽。他想起顾砚刚才的眼神，想起他说“哥的事，我都记得”。

想起很多年前，也是这样阳光很好的下午，顾砚趴在他家地板上写作业，写着写着忽然抬头：“哥，等我长大了，要对你好。”

那时候他揉揉顾砚的脑袋，笑着说：“好，我等着。”

现在，顾砚长大了。

他也真的，在对他好。

林叙端起咖啡杯，把最后一口喝完。苦味之后，是回甘，一点点，在舌尖蔓延开来。

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，在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。咖啡厅里，音乐换了一首，是舒缓的钢琴曲。

顾砚送走那桌客人，又走回来，手里拿着块抹布擦桌子。他擦得很认真，连边角的咖啡渍都不放过。

“哥，”他忽然说，没抬头，“明天回家，我能牵你的手吗？”

林叙手指一颤。

“就一下。”顾砚抬起头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，“像上次那样。”

林叙没说话，只是看着窗外。街道上人来人往，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摇晃。

过了很久，他听见自己说：

“随你。”

顾砚笑了。那笑容很亮，很干净，像清晨第一缕阳光，毫无保留地照进林叙心里。

窗外的阳光正好，咖啡的香气还在空气里飘。

林叙看着腕上的手链，深蓝色的石头在手心里，温润得像一颗珍藏已久的心。

无论这个世界怎么苛刻，我都偏爱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