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饵
新生大会散场的人潮里,林叙像块逆流的石头。
他攥着那几本厚重的专业书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手腕内侧还残留着被顾砚指腹摩挲过的触感,细微的、带着温度的痒,一直钻进皮肤深处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了第三次。
不用看也知道是谁。顾砚给他发消息的频率,像某种精心校准过的节奏——不紧不慢,但绝不让他真的忘记。
川菜馆的招牌在夜色里红得刺眼。林叙推门进去时,热辣的空气扑面而来,混着豆瓣酱的咸香和花椒的麻。
顾砚坐在靠窗的卡座,低头看手机。黑色T恤的袖口挽到手肘,露出线条干净的小臂。桌面上已经摆了几道菜:水煮鱼浮着一层红油,毛血旺冒着热气,清炒时蔬绿得透亮。
“哥。”顾砚抬起头,眼睛在灯光下亮了一下。
他起身接过林叙手里的书,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。书被放在空椅子上,挨着顾砚的背包——一个黑色双肩包,拉链上挂着个褪了色的篮球挂饰。
林叙认得那个挂饰。顾砚十五岁生日时,他送的。
“点这么多?”林叙在他对面坐下,目光扫过桌面。
“不知道哥现在爱吃什么。”顾砚把菜单推过来,指尖在塑料封面上轻轻一点,“所以都点了点。”
这话平常,林叙却听出了别的意味。三年前,他挑食挑得厉害。不吃香菜,不吃内脏,辣只能接受微辣。现在不了。家道中落后,很多习惯都成了奢侈。
“都行。”林叙拿起筷子,夹了片青菜。
顾砚看着他吃,没动筷。只是拿起茶壶给他倒水。滚烫的水注入白瓷杯,升起袅袅的蒸汽,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。
“宿舍还习惯?”林叙问。明知故问。
“还行。”顾砚把茶杯推到他面前,“室友打游戏到两点,键盘声挺响的。”
“可以申请换。”
“不用。”顾砚笑,眼尾那颗泪痣跟着动了动,“反正我晚上也不在。”
林叙想起他说租房子的事。学校对面的小区,不算新,但离得近。租金不会便宜。
“租的房子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贵吗?”
“还好。”顾砚轻描淡写,“我爸妈给的生活费够。”
林叙低头喝水,没接话。水温太高,烫得舌尖发麻。
菜陆续上齐。顾砚开始给他夹菜。鱼片挑了刺,毛血旺选了最嫩的鸭血,连青菜都只夹最嫩的菜心。一块接一块,林叙碗里很快堆起小山。
“我自己来。”林叙说。
“哥以前也这么照顾我。”顾砚没停,又夹了块排骨,“现在换我。”
林叙看着碗里的菜,忽然想起很多年前。那时候顾砚还小,吃饭挑食,他就这么一点一点给他夹,哄着他吃。现在位置对调,滋味却全变了。
吃到一半,顾砚忽然问:“哥缺钱吗?”
筷子顿了顿。林叙抬眼:“怎么问这个?”
“随便问问。”顾砚撑着下巴,眼神干净得像真的只是好奇,“要是缺的话,我这边有。我爸妈给得多,用不完。”
“不用。”声音有点硬,“够用。”
“哦。”顾砚应了声,没再问。只是又给他夹了块肉。
那顿饭吃了很久。大部分时间是顾砚在说,说国外的生活,说怎么转学回来,说这三年。林叙偶尔应一声,心里那根弦却越绷越紧。
因为顾砚每说一句,都在提醒他:这三年,他们之间隔着多远。
结账时,林叙拿出手机:“我来。”
“付过了。”顾砚按住他的手,“说好我请。”
掌心覆在手背上,滚烫。林叙想抽,却被握得更紧。
“哥。”顾砚看着他,声音压低,“别跟我见外。”
灯光下,他眼尾那颗泪痣格外清楚。林叙忽然想起小时候,顾砚哭的时候,眼泪会先从那颗痣旁边滑下来。
那时候他会心疼。
现在呢?
林叙抽回手:“下次我请。”
“好啊。”顾砚笑,“下次。”
走出餐馆,天已经黑透。路灯亮起来,把影子拉得很长。夏夜的暖风吹过来,带着烧烤摊的烟火气。
“我送你。”顾砚说。
“不用,很近。”
“要送。”语气很坚持,“晚上不安全。”
林叙想说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不安全,但看着顾砚的眼神,话咽了回去。
两人并肩走着。路过便利店时,顾砚忽然说:“等我一下。”
他跑进去,几分钟后出来,手里拿着两瓶冰水和一盒薄荷糖。
“给。”他把一瓶水和糖都塞给林叙,“解辣。”
林叙握着冰凉的瓶子,指尖的烫意似乎消了些。拧开喝了一口,冰凉的水滑过喉咙。
“谢谢。”
“跟我客气什么。”顾砚拧开自己那瓶,仰头喝了一大口。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,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和滚动的喉结。
林叙移开视线。
快到宿舍楼时,顾砚停下脚步。
“哥。”
林叙回头。
路灯下,顾砚的眼睛亮得像盛了光。他往前走一步,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,和薄荷糖的清甜。
“这三年,”他声音很轻,“我很想你。”
林叙心脏猛跳。
“不是弟弟想哥哥的那种想。”顾砚继续说,目光锁着他,“是男人想男人的那种想。”
空气好像凝固了。
远处有学生的笑声,近处有蝉鸣。但那些声音都模糊了,只剩下顾砚的呼吸,和他那双眼睛——清澈,坦荡,又藏着执拗。
林叙张了张嘴,想说别开玩笑,想说你还小,想说不可能。
但话全堵在喉咙里。
因为顾砚的眼神告诉他:他不是在开玩笑。
“哥不用现在回答。”顾砚忽然笑了,后退半步,“我有的是时间。”
他说完,转身要走,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:“对了,我住3栋502。哥随时可以来。”
挥挥手,背影消失在夜色里。
林叙站在原地,手里那瓶水冰得手心发麻。薄荷糖在兜里,隔着布料硌着大腿。
他站了很久,直到宿舍楼的门禁提醒响起,才慢慢走进去。
206寝室空荡荡的。室友的床铺整齐得像没人住过。林叙把书放在桌上,那盒薄荷糖从兜里滑出来,掉在地上。
弯腰捡起,拆开,放一颗进嘴里。
清凉的甜味在舌尖化开。他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。
夜风涌进来,吹起了桌上的书页。
对面小区灯火通明。3栋502的窗户亮着灯,在夜色里格外扎眼。
林叙盯着那扇窗,直到嘴里的糖完全化掉,只剩下淡淡的凉。
手机又震了。
顾砚发来一张照片——从502窗户拍出去的夜景,正好能看见S大的宿舍楼。下面一行字:
「从我的窗户,能看到哥的窗户。」
林叙没回。
他关上窗,拉上窗帘,把那个亮着灯的窗口挡在外面。
但有些东西挡不住。
比如舌尖残留的薄荷味。
比如手腕上细微的痒。
比如胸腔里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悸动——像冬眠了很久的东西,突然被惊醒了。
躺在床上,盯着天花板。黑暗里,室友留下的夜光贴纸泛着淡淡的绿光。
顾砚说:我有的是时间。
林叙知道这是真的。那个从小就跟在他身后、固执得要命的孩子,一旦认定了什么,就绝不会松手。
而现在,顾砚认定的,是他。
夜色从窗帘缝隙漏进来,在地板上切开一道狭长的光。
林叙翻了个身,闭上眼睛。
脑海里却全是顾砚那双眼睛——在路灯下,亮得惊人,又深得吓人。
他想起顾砚十五岁那年夏天,打完球回来,浑身是汗,T恤黏在身上。从冰箱拿水喝,喉结滚动,水珠顺着脖颈滑进领口。
那时候他就该知道的。
有些东西,早就变了味。
只是他不愿承认。
现在,顾砚不让他继续装傻了。
窗外,城市的夜光永不熄灭。远处高架上的车流像一条发光的河,无声地流淌。
林叙在黑暗里睁着眼。
或许有些东西……早就变了。
只是我从未注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