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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暗账

借一场雪,许半生缘

夜雪下到四更天才停。

江淮之回到府中时,天边已泛起蟹壳青。

他将那枝干梅插进书案前的青瓷瓶,褪下沾满雪沫的大氅,却不急着歇息,而是就着残烛,铺纸研墨。

笔是狼毫,墨是松烟。

他在纸首写下“清江浦决堤案疑点疏”,笔锋凌厉,力透纸背。

一、去岁加固堤坝,拨银二十万两,工部奏报“石方三千车,民夫五千工”,然清江浦段长不过三里,何以用度若此?

二、河道总督崔进,景泰十八年进士,曾任工部员外郎。其座师乃当今工部尚书刘墉。

三、端贵妃胞兄、户部右侍郎秦仲,掌天下仓储。去岁河工银两拨付,经其手。

写到此处,笔尖顿住。

烛火哔剥一跳,在纸面上投下晃动的影。

江淮之盯着那个“秦”字,眼前浮现出雪夜暖轿中,端贵妃温婉含笑的脸,和那句轻飘飘的“保持距离的好”。

他搁下笔,揉了揉眉心。

窗外天色渐亮,雪光映进屋里,白惨惨的,远处传来鸡鸣,一声,两声,扯破黎明的寂静。

“公子。”小厮元清在门外轻唤,“热水备好了,可要梳洗?”

“进来。”

元清端着铜盆进来,见他一夜未眠的模样,不由一惊:“公子,您这是……”

“无妨。”江淮之起身,用冷水净了面,冰凉的水刺得他神志清明几分,“今日早些去衙门。”

“可您一夜未睡……”

“有更要紧的事。”江淮之打断他,换上朝服。

青色的官袍穿在身上,衬得他面色愈发沉静,唯有一双眼,在晨曦微光中亮得惊人。

他必须快。

在端贵妃察觉之前,在那些蠹虫销毁证据之前,在太子犹豫之前。

早朝的钟声敲响时,江淮之已立在文华殿外。

雪后的清晨极冷,呵气成霜。

朝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,低声交谈,言语间皆绕不开清江浦决堤之事。

“淹了两县七乡,这年关可怎么过……”

“崔进这回怕是摘不干净了。”

“摘不干净?工部那位刘尚书,可是崔进的座师。”

“嘘——慎言。”

江淮之垂手立在一旁,静静听着,忽有人拍他肩,回头一看,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周守正,年过六旬的老臣,须发皆白,一双眼睛却仍锐利。

“江修撰。”周守正捋着胡须,“昨日太子殿下传你议事,可是为清江浦之事?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你待如何?”

江淮之抬眼,不闪不避:“彻查。”

周守正盯着他看了片刻,忽然笑了,笑声苍老而沙哑:“好,好。后生可畏。”

他凑近些,压低声音,“刘墉在工部经营二十年,门生故旧遍布朝野,崔进不过是个马前卒,你要查,就得一查到底,但——”他顿了顿,眼中精光一闪,“得有证据,铁证。”

“下官明白。”

“明白就好。”周守正退后一步,又恢复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,“今日早朝,怕是有好戏看。”

钟鼓齐鸣,宫门洞开, 百官鱼贯而入。

金銮殿上,皇帝宋越端坐龙椅,冕旒垂面,看不清神色,但江淮之能感觉到,那股无形的威压,比往日更甚。

工部尚书刘墉率先出列,奏报清江浦决堤之事。

老臣声泪俱下,痛陈天灾难防,又言已拨银粮赈济,请治崔进失职之罪。

“失职?”皇帝缓缓开口,声音不大,却震得殿中嗡鸣,“三十丈溃堤,两县七乡沦为泽国,数万百姓流离失所,你告诉朕,这是失职?”

刘墉扑通跪下:“陛下息怒!臣、臣惶恐!”

“你惶恐?”皇帝冷笑,“朕看你是安逸太久了!二十万两加固堤坝,固出个豆腐渣来!工部上下,都是吃干饭的吗?!”

满殿死寂。

江淮之垂着眼,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,一下,一下,沉重而清晰。

“太子。”皇帝忽然点名。

宋云衡出列:“儿臣在。”

“此事,你怎么看?”

“回父皇,”宋云衡的声音平稳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,“儿臣以为,天灾难防,人祸当惩,清江浦堤坝去年方加固,今冬即溃,其中必有蹊跷,儿臣请旨,彻查工部历年河工账目,凡有贪墨渎职者,严惩不贷!”

话音刚落,殿中一片抽气声。

彻查工部历年账目——这意味着什么,谁都清楚,那是要将整个工部掀个底朝天,牵扯的何止一个崔进、一个刘墉?

“陛下!”刘墉猛地抬头,老泪纵横,“臣执掌工部二十年,兢兢业业,从未敢有半分懈怠!太子殿下此言,是要逼死老臣啊!”

“刘尚书此言差矣。”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。

众人循声望去,见是户部尚书秦仲,端贵妃的胞兄。他出列,躬身道:“太子殿下心系黎民,欲彻查河工积弊,乃是利国利民之举,只是——”

他话锋一转,“河工账目浩繁,清查非一日之功,眼下当务之急,是赈济灾民,安顿流离,若此时大动干戈,只怕人心惶惶,反倒误了赈灾大事。”

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既赞同彻查,又以赈灾为由拖延时间。

江淮之抬眼,看向御座上的皇帝。

冕旒的玉珠微微晃动,看不清帝王的神情。

良久,皇帝缓缓道:“秦卿所言有理,眼下赈灾要紧。太子——”

“儿臣在。”

“朕命你主理赈灾事宜,工部、户部协同,至于彻查账目……”皇帝顿了顿,“待灾情稳定,再议不迟。”

宋云衡握紧了拳,却只能躬身:“儿臣领旨。”

散朝时,天色阴沉,又飘起细雪。

江淮之随着人流往外走,忽听身后有人唤:“江大人留步。”

回头,见秦仲笑吟吟走来,四十许年纪,面白无须,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。

“秦尚书。”江淮之拱手。

“江大人年轻有为,深得太子器重,前途无量啊。”秦仲笑眯眯道,“昨日小女还说起,江大人在翰林院讲学,鞭辟入里,令人茅塞顿开。”

“秦尚书过誉。”

“哎,年轻人不必过谦。”秦仲拍拍他的肩,力道不轻不重,“只是这为官之道,讲究个循序渐进,有些事,急不得,急了,反倒容易摔跟头,江大人,你说是不是?”

江淮之抬眼,对上那双笑眼,那眼里没有笑意,只有审视,和一丝警告。

“下官受教。”

“受教就好。”秦仲收回手,拢了拢衣袖,“这天寒地冻的,江大人早些回府歇息罢,来日方长,不急于一时。”

说罢,含笑而去。

江淮之立在原地,雪片落在肩上,渐渐积了薄薄一层。

“江大人。”又有人唤,是太子身边的内侍小顺子,低声道,“殿下请您去文华殿。”

文华殿内,炭火烧得正旺。

宋云衡屏退左右,将一杯热茶重重顿在案上,茶水溅出,濡湿了奏折。

“好一个‘赈灾要紧’!好一个‘再议不迟’!”年轻的太子眉宇间满是怒意,“秦仲这只老狐狸,三言两语,就把彻查之事拖了下去!等他们料理干净首尾,还能查出什么?”

江淮之静静立着,等太子怒气稍平,才缓缓道:“殿下,秦仲拖延,恰说明他们心虚。”

“本宫何尝不知?”宋云衡颓然坐下,揉了揉眉心,“可父皇已下旨,眼下确实要以赈灾为先,那些账册……怕是保不住了。”

“账册保不住,人却未必。”江淮之道。

宋云衡抬眼:“怎么说?”

“工部账目,牵涉甚广,他们要抹平痕迹,必得上下打点,统一口径,人一多,口便杂,只要有一人反水,便是突破口。”

“你是说……从底下人入手?”

“是。”江淮之上前一步,压低声音,“清江浦决堤,死的不仅是百姓,还有监工的吏员、河工,这些人里,或许就有知道内情的,还有,二十万两银子,从户部拨出,到河工手中,经手之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,这些人,未必都铁板一块。”

宋云衡眼睛渐渐亮起来:“你的意思是,暗中查访?”

“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。”江淮之点头,“明面上,殿下全力赈灾,安抚人心,暗地里,可派心腹之人,寻访知情者,搜集证据,待赈灾事毕,证据在手,再提彻查,他们便无话可说。”

“好!”宋云衡一拍桌案,随即又蹙眉,“只是……派谁去?此事需绝对可靠,且要机警,不能打草惊蛇。”

江淮之沉默片刻,道:“臣愿往。”

“你?”宋云衡一怔,“你是翰林院修撰,又是太子少师,多少人盯着,突然离京,必惹怀疑。”

“臣可借故离京。”江淮之早已想好说辞,“臣幼时曾在江南住过,对运河沿岸风土人情略知一二,殿下可奏请陛下,允臣随赈灾钦差南下,名为体察民情,拟写漕运新策,如此,名正言顺。”

宋云衡盯着他看了良久,忽然道:“江卿,你为何如此……尽力?”

为何?

江淮之眼前闪过那双琥珀色的眼,咳血时苍白的脸,递过梅枝时狡黠的笑,还有那句“怕来不及”,轻飘飘的,却沉甸甸压在心头。

“臣为的是漕运清明,百姓安康。”他听见自己说,声音平静无波,“亦为……不负殿下知遇之恩。”

宋云衡神色动容,起身走到他面前,重重拍了拍他的肩:“好!本宫这就去请旨,江卿,此去凶险,你务必小心。”

“臣遵命。”

从文华殿出来,已近午时。

雪停了,天色却未放晴,灰蒙蒙的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江淮之沿着宫道往外走,经过御花园时,脚步顿了顿。

梅林深处,隐约可见一抹绯红。

他迟疑片刻,还是走了过去。

女子披着大红羽缎斗篷,兜帽未戴,头发松松挽着,只簪一支白玉簪。

脸色仍是苍白的,唇上却点了淡淡的口脂,衬得那双狐狸眼愈发清亮。

她坐在梅林中的石凳上,膝上盖着厚厚的狐裘,花楹立在身旁,手里捧着暖炉。

听见脚步声,她转过头来,看见是他,微微一愣,随即笑了:“江大人。”

“臣参见公主。”江淮之躬身,“公主凤体未愈,怎在此吹风?”

“躺久了闷,出来透透气。”宋祁念拢了拢狐裘,指了指身旁石凳,“江大人坐。”

江淮之迟疑一瞬,依言坐下,却只坐了半边。

“早朝的事,我听说了。”宋祁念开门见山,声音还有些哑,但精神尚好,“皇兄回来时,脸色很不好看。”

“殿下忧心灾民。”

“忧心灾民是假,忧心查不了账是真。”宋祁念一针见血,随即又咳了两声,花楹忙递上温水,她抿了一口,才继续道,“秦仲那只老狐狸,最擅和稀泥。父皇被他劝住,也不意外。”

江淮之没接话。

“江大人,”宋祁念看着他,眼里闪着光,“你是不是要去江南?”

江淮之心中一震。

“不必惊讶,”她笑了笑,笑意却未达眼底,“皇兄身边,能办事、又信得过的人不多,你既提出彻查,必不会半途而废,明面上查不了,就只能暗查。暗查,就得离京,而你,恰是最合适的人选。”

全中。

江淮之看着她苍白却清醒的脸,忽然觉得,自己那点心思,在她面前,大概无所遁形。

“公主明鉴。”

“我不是明鉴,我是了解皇兄。”宋祁念望向梅林深处,声音轻下来,“他呀,看着温和,骨子里却倔,认准的事,十头牛也拉不回,这性子,也不知像谁。”

不像陛下,也不像皇后,倒像她自己。

江淮之心里想着,却没说出口。

“江大人,”宋祁念忽然转过脸,正色道,“你此去江南,我送你一件东西。”

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牌,不过拇指大小,上头刻着繁复的花纹,正中一个“棠”字。

“这是……”

“甜棠司的令牌。”宋祁念将铜牌放入他手中,指尖冰凉,触到他掌心时,微微一颤,“江南各州府,凡牌匾上有海棠花标记的茶楼、酒肆、绸缎庄,皆是我的人。你若有难处,可持此牌求助。”

江淮之握着那枚犹带体温的铜牌,一时竟说不出话。

“公主……”他喉头发紧,“此物贵重,臣……”

“再贵重,也不过是块牌子。”宋祁念收回手,拢在袖中,“但能救人命,能成事,才算物尽其用,江大人,江南水深,你万事小心。”

她顿了顿,又补了一句,声音轻得像叹息:“活着回来。”

江淮之握紧了铜牌,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。

他起身,深深一揖:“臣,定不负公主所托。”

“不是我的托付,”宋祁念笑了,笑容里有种看透一切的寂寥,“是你自己的选择。江大人,你心里装着百姓,装着漕运,装着……公道,这很好,但也要记得,留得青山在。”

江淮之直起身,看着她。

雪又下起来了,细密的,绒绒的,落在她发间、肩上,她坐在红梅下,苍白的脸上漾着淡淡的笑,像一幅随时会消散的雪中美人图。

“臣,”他听见自己说,“会活着回来。”

还会回来,看她好好的,坐在梅树下,笑着问“这笔账,你可算过”。

还会回来,把江南的春光,说给她听。

宋祁念点点头,没再说话,只摆了摆手。

江淮之又行一礼,转身离去。

雪渐渐大了,模糊了身后的梅林,也模糊了那抹绯红。

只有掌心那枚铜牌,还残留着一点微温,像冬日里最后一点暖意。

他握紧铜牌,大步向前走去。

风雪迎面扑来,刺骨地寒。

但他心里,有一团火,悄悄燃起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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