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雨,下起来便没个停歇。
绵绵的,密密的,像谁在天上扯碎了云絮,一把一把地往下撒。
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,倒映着灰蒙蒙的天,和两侧黛瓦白墙的影,巷子深处传来梆子声,闷闷的,被雨帘隔得遥远。
江淮之坐在临河的茶楼二楼,面前摆着一盏龙井,茶汤清绿,热气袅袅,他没喝,目光落在窗外运河上。
雨中的运河,失了往日的繁忙,只有零星几条货船,在雨幕里缓缓而行,船夫披着蓑衣,身影模糊,岸边的柳树光秃秃的,枝条在风里摇晃,沾了雨水,沉甸甸地垂着。
“客官,您的蟹粉小笼。”伙计端着蒸笼上来,热气腾腾,“刚出笼的,小心烫。”
江淮之颔首,却没动筷。
他来扬州已经三日,明面上,是随赈灾钦差、户部侍郎陈瑜南下体察民情,拟写漕运新策,暗地里,陈瑜是太子的人,此行的真正目的,是查清江浦决堤的真相。
可三日过去,一无所获。
河道总督崔进已被押解进京候审,留下的副手、属官,一个个噤若寒蝉,问什么都是“不知”“不晓”。
清江浦决堤现场,早被大水冲得面目全非,什么也看不出,至于工部拨银的账册——秦仲老谋深算,岂会留下把柄?
“客官不是本地人吧?”伙计没走,搭着白巾,笑眯眯地问。
江淮之抬眼:“何以见得?”
“口音,”伙计道,“客官官话说得极好,但尾音儿带着北边的腔调,再者——”他压低声音,“这几日城里风声紧,本地人都窝在家里,少有出来吃茶的。”
“风声紧?”
“还不是清江浦那档子事。”伙计左右看看,声音更低了,“听说京里来了大官要查,河道衙门上下,人人自危,连带着咱们这些做生意的也遭殃——客官瞧见没?对街那家绸缎庄,前儿夜里让人砸了。”
江淮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。
对街确有一家绸缎庄,门板紧闭,招牌斜挂着,上头隐约可见一朵海棠花的标记。
甜棠司。
他心中一动,面上却不显,只道:“为何砸店?”
“谁知道呢?”伙计耸肩,“许是得罪了什么人,这年头,生意难做啊。”说罢,摇摇头下楼去了。
江淮之又坐了片刻,起身结账。
雨还在下。
他撑开油纸伞,走入雨中,青石板路湿滑,他走得慢,看似闲逛,目光却扫过街边商铺。
米铺、药铺、当铺、酒楼……拐过一条巷子,是一家不起眼的笔墨铺子,匾额旧了,漆色斑驳,但角落里,依稀可辨一朵海棠花。
他顿了顿,走进去。
铺子里光线昏暗,只有柜台上点着一盏油灯,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坐在柜台后,正低头修一支毛笔,听见脚步声,头也不抬:“客官要什么?”
“可有松烟墨?”
“要多少?”
“三两。”
老者这才抬头,眯着眼打量他:“松烟墨三两,得现磨,客官稍坐。”
说着,掀帘进了后堂。
铺子不大,四壁摆满了书架,上头堆着宣纸、册页、笔洗、砚台,空气里有股陈年的墨香,混着潮气,沉甸甸的。
不多时,老者端着个木盘出来,盘上放着一锭墨,墨色乌沉,隐隐有光。
“客官验验。”
江淮之拿起墨锭,指尖在底部一触——果然有凹凸,翻过来看,底部刻着一行极小的字:乙未年腊月,棠。
甜棠司的暗记。
他放下墨锭,从袖中取出那枚铜牌,推到老者面前。
老者神色不变,只瞥了一眼,便将铜牌收起,低声道:“客官随我来。”
后堂比前厅更暗,只靠天窗漏下一点天光,老者推开一扇暗门,里头竟是个小间,仅容一人站立,墙上钉着木架,架上密密麻麻摆着卷宗。
“客官要查什么?”
“清江浦决堤案,”江淮之道,“所有相关人等的底细,尤其是——监工吏员、河工头目、还有去年经手拨银的户部小吏。”
老者点点头,在架上翻找起来,卷宗被抽出,灰尘扬起,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。
“清江浦监工吏员,共十一人。”老者抽出一本册子,翻开,“决堤时,三人当场淹死,两人重伤不治,剩余六人,两人告老还乡,四人仍在河道衙门当差。”
“淹死的那三人,家眷何在?”
“都在本地。”老者又抽出一卷,“这是他们的住址、亲眷关系,客官若要问话,最好夜里去——白日里,有人盯着。”
江淮之心下了然,果然有人灭口,也有人监视。
“户部经手拨银的小吏呢?”
“更难查。”老者摇头,“银子从户部出来,到河道衙门,中间经手之人不下二十,这些人,如今有的升迁,有的调任,有的……暴病身亡。”
暴病身亡。
江淮之握紧了拳。
“不过,”老者话锋一转,从最底层抽出一本极薄的册子,“有一个人,或许知道些什么。”
“谁?”
“原户部仓场侍郎,钱有禄。”老者将册子递过来,“去年河工银两拨付,他是最后一道经手人,今年开春,他突然称病辞官,回了扬州老家,巧的是,他辞官后不到半月,清江浦就决堤了。”
江淮之接过册子,里头记录着钱有禄的履历、亲眷、在扬州的老宅地址,甚至还有他平日的喜好、常去的茶馆。
“此人胆小,但贪财。”老者低声道,“去年拨银,他或许从中得了好处,但也因此寝食难安,客官若想撬开他的嘴,得用对法子。”
“什么法子?”
老者指了指册子最后一页:“他有个独子,在城东书院读书,今年秋闱。”
江淮之了然。
雨势渐小,成了毛毛雨丝。
江淮之从笔墨铺子出来时,天色已近黄昏,街上行人稀少,店铺早早打了烊,只有檐角挂着的灯笼,在雨雾里晕开一团团昏黄。
他撑着伞,往钦差行辕走。
行辕设在原河道衙门隔壁的官舍里,陈瑜是个谨慎人,白日里带着属官四处巡视灾民安置,夜里则闭门谢客,一副专心赈灾的模样。
江淮之回到自己房中,点亮灯烛,翻开那本册子。
钱有禄,景泰十五年进士,历任户部主事、员外郎、仓场侍郎,去年腊月,主持河工银两拨付事宜,今年二月,突称心悸之症,上书辞官,三月,携家眷回扬州老宅。
老宅在城西柳枝巷,三进院子,不算大,但雅致。
钱有禄辞官后深居简出,唯两样事雷打不动:一是每日午后去“一品茶楼”听评弹,二是每月十五去城隍庙上香。
独子钱文轩,十七岁,在“崇文书院”读书,聪慧好学,今年秋闱志在必得。
江淮之合上册子,望向窗外。
雨停了,夜空露出一角,疏星几点,冷冷地亮着。
他想起离京前,公主递过铜牌时冰凉的手指,和那句“活着回来”。
也想起太子送行时,凝重的神色:“江卿,此事若成,漕运可清,百姓可安,若不成……本宫必保你全身而退。”
全身而退。
他笑了笑,笑意未达眼底。
既已入局,何谈全身而退?
翌日,天放晴了。
阳光薄薄的,没什么暖意,但总算驱散了连日阴霾,江淮之换了身寻常文士的衣裳,去了城东崇文书院。
书院临水而建,白墙黑瓦,颇有几分雅致,正是课间,学子们三三两两在院里走动,或读书,或交谈,青春意气,扑面而来。
江淮之立在廊下,目光扫过。
很快,他看到了钱文轩。
册子上有钱文轩的小像,画得传神,少年穿着青布长衫,身形清瘦,面容白皙,正与同窗争论着什么,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。
江淮之走过去,在少年身旁停下,佯装看廊柱上刻的诗句。
“……‘云霞出海曙,梅柳渡江春’,杜审言此句,气象开阔,非寻常羁旅之叹可比。”钱文轩的声音清亮,带着少年人的激昂。
同窗不服:“依我看,倒不如王湾‘潮平两岸阔,风正一帆悬’,更有豁达之境。”
“王诗固然好,但杜句更见匠心……”
两人争论不休,江淮之忽然开口:“二位所言皆有道理,然杜句工巧,王诗自然。巧者易雕琢,自然者见境界。”
两人齐齐转头看他。
钱文轩打量他片刻,拱手道:“先生高见,敢问先生是……”
“游学之人,途经宝地,慕名来书院一观。”江淮之还礼,“方才听二位争诗,一时技痒,唐突了。”
“先生客气。”钱文轩眼睛亮起来,“学生钱文轩,这位是同窗李兄,先生既精诗道,可否指点一二?”
江淮之笑了笑:“指点不敢,倒是有一问,想请教钱公子。”
“先生请讲。”
“方才钱公子说杜句‘气象开阔’,敢问公子,何为气象?”
钱文轩一怔,思索片刻,道:“气象者,诗之格局也。譬如杜工部‘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’,便是大气象。”
“那公子以为,读书人当有何种气象?”
“这……”钱文轩沉吟,“当有‘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’的气象。”
“说得好。”江淮之颔首,“然则,若这‘天下’有疾,读书人当如何?”
“当明辨是非,匡扶正道。”
“若正道被掩,是非难辨呢?”
钱文轩愣住了。
江淮之看着他清澈的眼,缓缓道:“譬如清江浦决堤,两县七乡沦为泽国,朝廷拨银赈灾,本是正道,可若这银子,未曾全数到灾民手中呢?”
少年脸色微微一变。
“公子莫慌,”江淮之语气温和下来,“我不过随口一问,读书人当有济世之心,亦当有明辨之智,这世间事,有时眼见未必为实,耳听未必为虚,需得用心看,用心听。”
说罢,他拱拱手,转身离去。
走出书院时,阳光正好,照在身上,有微微的暖意。
江淮之知道,种子已经种下。
钱文轩那样的少年,聪慧,正直,心怀天下,今日这番话,必在他心里激起涟漪,而一旦他对父亲辞官的原因产生怀疑,钱有禄那座看似坚固的心防,便有了裂缝。
接下来,该去会会那位“心悸辞官”的仓场侍郎了。
午后,一品茶楼。
江淮之坐在二楼雅座,临窗的位置,楼下戏台上,评弹艺人正唱着《白蛇传》,吴侬软语,琵琶琤琮,混着茶香,袅袅地飘上来。
他等了一炷香的时间,钱有禄来了。
老者约莫五十岁,身材微胖,穿着绸缎长衫,手里攥着一串佛珠,脸色有些苍白,眼下泛着青黑,确是一副久病之态。
他在常坐的位子坐下,伙计熟稔地上了茶点。
江淮之不动声色地观察。
钱有禄听得很专注,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佛珠,频率很快。
偶尔有茶客高声谈笑,他会微微一颤,像是受了惊。
评弹唱到“水漫金山”时,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响——是伙计失手打碎了茶盘。
钱有禄猛地站起,佛珠脱手,哗啦啦散了一地。
满堂寂静。
他僵在原地,脸色煞白,额上渗出冷汗。
江淮之起身,走过去,弯腰拾起几颗佛珠,递还给他:“老丈,您的珠子。”
钱有禄机械地接过,手还在抖。
“老丈面色不佳,可是不适?”江淮之温声道,“在下略通医理,可否为老丈一诊?”
“不、不必……”钱有禄避开他的目光,匆匆结账,逃也似的离开了茶楼。
江淮之站在窗边,看着他仓皇的背影消失在街角。
不是心虚,便是恐惧。
或者,二者皆有。
他回到座位,慢慢啜了口茶,茶已凉了,入口微苦。
评弹还在继续,白娘子被压雷峰塔,许仙出家为僧,缠绵悱恻的唱腔里,台下茶客唏嘘不已。
可江淮之知道,这世间真正的悲剧,往往没有这般凄美的唱词。
只有无声的淹没,和冰冷的账册。
夜幕降临时,他去了柳枝巷。
钱家老宅果然雅致,门前两株老柳,枝条垂地,宅子里灯火通明,隐约可闻读书声——是钱文轩在温书。
江淮之没有敲门。
他在巷口的阴影里站了许久,直到宅内灯火渐次熄灭,才转身离开。
回到行辕时,月已中天。
陈瑜竟还未睡,在他房中等着,神色凝重。
“江大人,”他屏退左右,低声道,“京里传来消息——端贵妃向陛下进言,说太子主理赈灾,劳苦功高,当早些回京歇息。陛下……似有松动。”
江淮之心中一凛。
太子若提前回京,江南查案便失了主心骨,而端贵妃此举,分明是要釜底抽薪。
“殿下如何回应?”
“殿下以灾民未安为由,恳请多留时日。”陈瑜苦笑,“可秦仲那边,已开始催缴历年河工账册,说是要‘统一归档’,若让他们得逞,咱们便什么也查不到了。”
时间不多了。
江淮之望向窗外沉沉夜色,忽然想起公主那日的话。
“怕来不及。”
是啊,来不及。
他必须更快。
“陈大人,”他转身,声音沉静,“明日,我去见钱有禄。”
“直接见?会不会打草惊蛇?”
“惊蛇,才能让蛇动。”江淮之眼中闪过冷光,“蛇动了,才会露出破绽。”
陈瑜看着他,良久,重重点头:“好,我派人暗中护卫。”
“不必。”江淮之摇头,“人多了,反而碍事,我一人足矣。”
他说得平淡,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度。
陈瑜忽然觉得,眼前这个年轻人,或许比他想象的,更要坚韧,也更危险。
月华如水,洒在庭院里,映得青石板路一片霜白。
远处传来更鼓声,已是三更。
江淮之吹熄灯烛,和衣躺下。
黑暗中,他握紧了袖中那枚铜牌。
冰冷的金属,硌着掌心。
他想,明日,该有个了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