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枝在青瓷瓶里养了三日,瓣儿边缘已微微卷起,失了初折时的鲜妍,香气却愈发沉郁起来。
江淮之坐在翰林院值房的书案前,蘸墨的笔悬在半空,久久未落。
纸上只写了“漕运新议”四字,墨迹已干。
窗外又飘起细雪,簌簌地打着窗纸,像谁在轻声叩问。
“江大人,”门被推开,周文简端着个托盘进来,上头摆着两碟点心,“膳房刚送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,还热着,用些罢。”
江淮之搁下笔,起身接过:“有劳周大人。”
“客气什么。”周文简搓了搓冻红的手,在炭盆旁坐下,“这雪断断续续下了四五日,真真是‘撒盐空中差可拟’了。”
江淮之拈起一块粉糕,入口绵甜,带着栗子特有的温香。
他忽然想起那日公主说话时,唇齿间若有若无的甜香——她应是极嗜甜的。
“周大人,”他状似不经意地问,“长乐宫的膳食,是哪个膳房伺候?”
周文简一愣,随即了然笑道:“江大人有所不知,公主自小脾胃弱,陛下特允长乐宫设了小厨房,一应食材、点心,都是专人料理,不与宫中混同。”
他压低声音,“听说公主嗜甜,但太医严令少食,小厨房的厨娘们便变着法子做些清淡甜口,也是不易。”
江淮之点点头,没再说话。
周文简却打开了话匣子:“说起公主,昨日倒是听闻一桩事——端贵妃前儿往长乐宫送了一匣子南边进贡的蜜渍金桔,说是给公主润肺。结果你猜怎么着?”
“怎么?”
“公主当场让花楹打开了,尝了一颗,说太甜,赏给下头宫人了。”周文简摇头笑道,“端贵妃的脸当场就有些挂不住,不过也难怪,公主那个性子,陛下都宠着,谁又能说什么?”
江淮之心中微动。
端贵妃,五皇子宋翊安的生母,表面端庄贤良,背地里……周文简那日提点的话犹在耳畔。
“端贵妃与公主不睦?”他问得谨慎。
“倒也说不上不睦,”周文简含糊道,“只是……公主毕竟是嫡出,又得圣心,后宫里的事,咱们外臣也不便多言。”
话到此处,已带了警醒之意,江淮之便不再追问,只道:“多谢周大人提点。”
周文简摆摆手,又说了些翰林院的琐事,便起身告退了。
值房里重归寂静。
炭盆里的银丝炭哔剥作响,暖意融融,却驱不散江淮之心头那点莫名的郁结。
他重新提起笔,在“漕运新议”下另起一行,写下“细账篇”三字。
笔尖游走,墨迹淋漓。
他写沿河州县丁口数,写农忙农闲时令,写短工市价,写一家五口月需粮钱几何。
写着写着,眼前便浮现那双琥珀色的眼,带着狡黠的笑意问:“这笔账,你可算过?”
笔锋一顿,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。
他搁下笔,揉了揉眉心。
窗外天色渐暗,雪光映着暮色,泛起一层幽蓝。
远处传来钟鼓声,是宫门下钥的时辰了。
江淮之收拾好文书,正要离开,门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,是太子身边的内侍小顺子。
“江大人,太子殿下急召,请您速去文华殿!”
“出了何事?”
“奴才不知,只知殿下从御书房回来,脸色很不好,立刻就让来请大人。”
江淮之心下一沉,披上大氅便跟着往外走。
雪夜里的宫道格外寂静,只有靴子踩在雪上的咯吱声。
灯笼在风中摇晃,投下幢幢黑影,像蛰伏的巨兽。
文华殿内灯火通明。
太子宋云衡负手立在窗前,听见脚步声,转过身来,烛光下,他脸色铁青,眉宇间凝着一层厚厚的郁气。
“江卿,你来了。”声音有些哑。
“殿下,出了何事?”
宋云衡将手里一份奏折递过来:“你看看。”
江淮之接过,展开,是河道总督崔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——三日前,运河清江浦段决堤三十丈,淹了两县七乡,死伤尚未计数。
时值隆冬,本就饥寒交迫的百姓,雪上加霜。
“清江浦……”江淮之快速扫过奏报,“这段堤去年刚拨了二十万两加固,怎会……”
“二十万两,”宋云衡冷笑一声,从书案上抓起另一份奏折摔在地上,“工部报上来的账册,白纸黑字写着二十万两,可方才户部老尚书私下跟孤说,实际到河工手里的,不足八万!”
江淮之沉默着。
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一跳,映在他眼中,明明灭灭。
“孤知道漕运有弊,却不知已到了这个地步!”宋云衡一拳捶在窗棂上,震得窗纸嗡嗡作响,“二十万两,八万到工,十二万进了那些蠹虫的口袋!他们怎么敢……怎么敢在百姓的性命上吸血!”
年轻的太子胸口剧烈起伏,眼中有血丝,也有泪光。
那是属于储君的愤怒,也是属于仁者的痛心。
江淮之静静等着,等那股怒意稍稍平息,才缓缓开口:“殿下,此事虽可恨,却也是契机。”
宋云衡转头看他:“怎么说?”
“清江浦决堤,河道总督难辞其咎,工部上下也脱不了干系,殿下可趁此机会,上书陛下,彻查工部历年河工账目。”江淮之目光沉静,“一旦彻查,那些蠹虫必然现形,届时再提设漕运专司,便顺理成章了。”
宋云衡怔了怔,缓缓坐下:“你是说……借此事,推动改革?”
“是。疮痈不破,脓血不出,如今既已溃烂,不如狠心剜去腐肉,方能新生。”
殿内安静下来,只有烛火摇曳,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,拉得很长。
良久,宋云衡长叹一声:“你说得对,只是……”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“这一查,不知要牵连多少人,朝堂之上,怕是要掀起惊涛骇浪。”
“殿下,”江淮之躬身,声音坚定,“治沉疴需用猛药。若因惧怕风波而畏葸不前,漕运之弊永无根治之日,百姓……等不起。”
最后三个字,他说得很轻,却重重砸在宋云衡心上。
年轻的太子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已是一片清明:“好,明日早朝,孤便上奏。”
顿了顿,他又道:“江卿,这份彻查的章程,你来拟,要细,要准,要让他们无话可说。”
“臣遵命。”
江淮之领命,正欲告退去拟章程,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门被推开,花楹满脸惊慌地冲进来,发髻微散,连礼都忘了行:“太子殿下!公主……公主不好了!”
“什么?!”宋云衡霍然起身。
“半个时辰前突然咳血,太医已经去了,可……可公主不让惊动陛下和娘娘,奴婢实在没法子,只能来寻殿下!”花楹声音带了哭腔。
宋云衡脸色瞬间煞白,抓起大氅就往外走:“江卿,你先回……”
“臣随殿下一道去。”江淮之打断他,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紧。
宋云衡看了他一眼,没时间细想,点点头:“走!”
三人匆匆出了文华殿,往长乐宫疾行。
雪不知何时又下大了,鹅毛似的,漫天飞舞。
灯笼在风雪中摇晃,光线昏黄,照得前路影影绰绰。
江淮之跟在太子身后,雪片扑在脸上,化开,冰凉一片,可他手心却渗出汗来。
咳血。
那日御书房,她掩口轻咳的模样闪过眼前,那样纤细的腕子,那样苍白的脸。
他握紧了袖中的手。
长乐宫已乱作一团。
宫人们屏息静气地立在廊下,个个脸色惶然,正殿门开着,里头传出压抑的咳嗽声,一声接一声,撕心裂肺。
宋云衡冲进去,江淮之停在门外。
他该止步的。
这里是公主寝殿,外臣不得入内。
可脚像生了根,挪不动。
透过半开的门缝,他看见屏风后人影晃动,太医低声说着什么。
花楹端着铜盆进去,又端着出来,盆沿搭着的白布上,赫然一团暗红。
江淮之呼吸一窒。
风雪声、宫人压抑的啜泣声、殿内断续的咳嗽声,交织在一起,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他裹住。
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,母亲病重时的那个夜晚,也是这样的大雪,这样的咳嗽声,这样的血腥气。
然后母亲就没了。
“江大人。”
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江淮之回过神,转头,见是皇后身边的冬夏姑姑,她不知何时来的,手里捧着一个鎏金手炉,神色沉稳,眼中却满是忧色。
“冬夏姑姑。”
“皇后娘娘已得了信,正在来的路上。”冬夏低声道,“陛下那边……公主特意嘱咐别惊动,可这等大事,哪能瞒得住。”
话音未落,殿内的咳嗽声忽然停了。
一片死寂。
江淮之的心猛地提起。
下一刻,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传出来:“……我没事,皇兄别慌。”
是宋祁念。
然后是她带着笑意的声音,轻飘飘的,像雪沫子:“吐出来反而舒服些,太医开的药太苦,皇兄替我讨个情,减一味黄连罢。”
她在安慰太子。
咳了血,还在安慰别人。
江淮之闭上眼,又睁开。
风雪灌进廊下,扑在他脸上,刺骨的寒。
不知过了多久,皇后温以蓁匆匆赶到,凤辇还未停稳便下了车,几乎是跑进殿内。
又过了一会儿,太医出来,向冬夏低声回禀,冬夏边听边点头,神色稍缓。
“江大人,”冬夏走过来,“公主已服了药,睡下了,太子殿下让奴婢转告,漕运的事,明日再议,今夜劳您跑一趟,先请回罢。”
江淮之拱手:“公主凤体……”
“太医说,是旧疾,用了猛药暂时压住了,需静养。”冬夏顿了顿,声音低下来,“公主的身子……大人是明白人。”
明白。
明白那娇艳容颜下的脆弱,明白那聪慧头脑后的定时辰漏,明白那句“怕来不及”里,藏着怎样的清醒与绝望。
江淮之深深一揖,转身走入风雪中。
夜已深,雪越发大了。
宫道两侧的灯笼在风中明灭,像一双双疲惫的眼,他一步一步走着,靴子陷进雪里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走到一处拐角,忽听见环佩叮当。
他抬眼,见一顶暖轿停在道旁,轿帘半卷,里头坐着个宫装丽人。
月色与雪光映照下,那面容端庄秀美,眉眼含笑,正是端贵妃。
“江大人。”端贵妃声音温婉,“这么晚了,还在宫中行走?”
江淮之躬身行礼:“臣参见贵妃娘娘。臣刚从文华殿出来,正要出宫。”
“哦?”端贵妃笑了笑,目光落在他肩头的雪上,“本宫听说,永安公主今夜不适,太子殿下急召太医,江大人是从长乐宫那边过来?”
这话问得巧妙。
江淮之垂眼:“臣不知公主之事。臣与太子殿下议完事便告退了。”
“是吗?”端贵妃端起轿中的暖茶,抿了一口,慢条斯理道,“江大人是聪明人,有些事,还是保持距离的好,永安公主金枝玉叶,陛下爱如珍宝,若是因一些不必要的牵扯,惹了闲话,于公主、于大人,都不好。”
江淮之袖中的手微微收紧。
“娘娘教诲,臣谨记。”
端贵妃满意地点点头,放下轿帘:“雪大路滑,江大人慢行。”
暖轿抬起,缓缓往深宫去了。
江淮之立在原地,看着那轿子消失在雪幕中,久久未动。
风卷着雪片,扑在他脸上。
他忽然想起那枝红梅,想起她递过来时,眼里的狡黠与真诚。
“这枝梅,开得最好。”
他抬手,触了触袖中。
梅枝已干,但香气犹在,丝丝缕缕,萦绕不散。
远处传来打更声,梆梆两下,已是二更。
他深吸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,然后迈步,继续向前。
雪地上,一行脚印蜿蜒而去,很快又被新雪覆盖。
长乐宫的灯火,在漫天鹅毛大雪中,渐渐模糊,只剩一团昏黄的光晕,在沉沉夜色里,倔强地亮着。
像那个咳着血、却还在笑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