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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梅下逢

借一场雪,许半生缘

雪下了三日,方歇。

檐角的冰棱子结得老长,日头一照,滴答滴答往下落水珠子。

江淮之立在翰林院东厢的窗边,手里捧着一卷《漕运纪要》,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株老梅上。

梅是素心腊梅,黄花莹润,香气清冽,昨日才开,今晨已覆了一层薄雪,越发显得精神。

“江大人,”身后有人唤他,是同僚周文简,年过四旬的老翰林,为人最是和气,“太子殿下传您去文华殿,说是要问漕运的事。”

江淮之回身,合上书卷:“有劳周大人传话。”

“不敢当。”周文简搓了搓手,凑近些,压低声音,“江大人初入翰林,有些事……老朽多嘴提一句。”

“周大人请讲。”

“太子殿下仁厚,但耳根子软。东宫属官里,有几位是娴妃娘娘那头荐来的。”周文简声音更低了,“二皇子年前行了冠礼,陛下赐了开府建牙,虽未明说,可朝中已有议论……储位之事,怕是不太平。”

江淮之神色未动,只微微颔首:“多谢大人提点。”

周文简见他这般沉稳,倒不好再说,只笑道:“是老朽多话了,江大人前程远大,自有分寸。”

江淮之不再多言,略整了整衣冠,便往文华殿去。

雪后的宫道清扫得干净,只道旁堆着尺余高的雪垄,在日光下白得晃眼。

几个小太监正拿着竹帚扫残雪,见了他,皆停下行礼。

“江大人安。”

江淮之颔首回礼,步履未停。

转过一道月洞门,便是文华殿前的庭院,院里植了几株红梅,开得正盛,梅下站着个人,绯红的斗篷,风帽兜着,露出一截白玉似的颈子。

是永安公主。

她正仰头看梅,手里拿着一枝刚折下的,指尖冻得微红,却浑不在意,身旁只跟着一个宫女,正是那日的花楹,手里捧着个鎏金手炉。

江淮之脚步顿了顿,上前行礼:“臣见过公主。”

宋祁念转过身,风帽滑落些许,露出半张脸,大约是病了几日,脸色比前日更苍白些,唯有一双眼,仍是亮晶晶的,像是含着两汪清泉。

“江大人?”她挑了挑眉,手里的梅枝轻轻晃了晃,“真巧。”

“臣奉太子殿下召见。”江淮之垂眼,目光落在她指尖那枝梅上。

红梅衬着玉指,艳得惊心。

“本宫知道,”宋祁念将梅枝递给花楹,自己拢了拢斗篷,“方才本宫去文华殿,皇兄正忙着见工部的人,让本宫在外头等等,我嫌里头闷,出来透口气。”

她说话时,有白气从唇边逸出,很快消散在冷风里。

江淮之不知该接什么话,只静静立着。

倒是宋祁念又开了口:“你那漕运疏,我看了。”

“写得不错,”她歪了歪头,狐狸眼里闪过一丝狡黠,“尤其是‘以工代赈’那条。不过江大人,你漏算了一笔账。”

“请公主指教。”

“沿河百姓,农忙时种地,农闲时打鱼、摆渡、做短工,各有生计。你募他们清淤,给工钱,可这工钱定多少合适?”宋祁念慢条斯理地说,“定高了,国库吃不消;定低了,百姓不愿来。再者,清淤是苦力活,壮年男子做得,老弱妇孺做不得。一家若只出一个劳力,工钱够一家子嚼用么?若出两个,地谁种?鱼谁打?这笔账,你可算过?”

江淮之怔住了。

他确未算得这般细,或者说,朝中奏疏,多是宏大叙事,鲜少有人将账算到百姓的饭碗上去。

“公主明鉴,”他深吸一口气,郑重一揖,“是臣思虑不周。”

“也不是不周,”宋祁念摆摆手,语气轻松了些,“你一个读书人,能想到‘以工代赈’已是不易。这些细账,原该是户部、工部那些老油子去算的,只可惜——”她顿了顿,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,“那些老油子,宁可年年拨款修堤,也不愿费这个心思。”

江淮之抬眼看她。

她站在红梅下,日光透过枝桠,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,那讥诮的神色一闪而过,很快又恢复了娇慵的模样,仿佛刚才那番话,不过是随口一提。

“公主……”他忽然想问,为何关心这些。

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
她是公主,是天家女,关心朝政是逾矩,是僭越,纵然陛下宠爱,有些话,也不能说。

宋祁念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,轻轻一笑:“江大人是不是觉得,本宫一个小女子,不该过问这些?”

“臣不敢。”

“不敢,不是不会。”她往前走了两步,离他近了些。那股淡淡的甜香又飘过来,像是梅花,又像是她身上熏的什么香,“江大人,你可知我朝岁入,几何?”

江淮之沉吟片刻:“去岁户部奏报,岁入银两千三百万两,粮四百万石。”

“那岁出呢?”

“这……”

“岁出两千八百万两,”宋祁念接过话,声音轻轻的,却字字清晰,“其中,军费一千二百万,俸禄六百万,皇室用度三百万,河工、赈灾、营造等杂项七百万。年年入不敷出,户部那点库存,早就掏空了。”

江淮之心中震动,面上却不显,只道:“公主博闻强记。”

“不是本宫博闻,”宋祁念转身,望向文华殿的方向,“是这些数字,就摆在父皇的御案上。本宫常去,常看,看多了,就记住了。”

她顿了顿,声音低下来:“父皇鬓边的白发,一年比一年多,太子哥哥每日熬到三更,奏折堆得小山高,本宫就在想,若是……若是本宫身子好些,是不是也能替他们分忧?”

这话说得轻,落在江淮之耳中,却重如千钧。

他看着眼前这个纤弱的少女,忽然觉得,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看懂她。

“公主,”他听见自己说,“治国如医人,病去如抽丝,急不得。”

宋祁念回过头,眼里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笑了:“江大人这话,倒像是太医常说的。”

“臣惭愧。”

“不过你说得对,”她仰头,望向灰蒙蒙的天,“急不得。可有时候,我真怕……怕来不及。”

最后那句,轻得像叹息,很快散在风里。

江淮之还未及细思,文华殿里走出个小太监,快步过来行礼:“公主,江大人,太子殿下有请。”

宋祁念敛了神色,又恢复了那副娇慵模样:“走吧,江大人,莫让皇兄等急了。”

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文华殿。

殿内烧着地龙,暖意扑面,太子宋云衡正坐在书案后,见他们进来,笑着起身:“念儿,江卿,你们倒是一道来了。”

“在院里碰见江大人,说了会儿话。”宋祁念解了斗篷递给花楹,自顾自走到一旁的紫檀木圈椅坐下,端起茶盏抿了一口,“皇兄忙完了?”

“刚送走工部的刘侍郎。”宋云衡揉了揉眉心,脸上带着倦色,转向江淮之时,又露出温和的笑,“江卿坐。你那漕运疏,孤细细看过了,甚好。今日请你来,是想再详谈几条细则。”

“殿下请讲。”

宫人上了茶,是上好的六安瓜片,汤色清亮,香气扑鼻。

江淮之端起来,却不急着喝,只静静等着。

宋云衡翻开一本册子,上头密密麻麻做了批注:“你这‘设漕运专司’的想法,孤觉得可行,但独立于工部之外,牵涉甚广,六部必有异议,尤其是户部——漕银历来是块肥肉,你让他们吐出来,难。”

江淮之早有准备,不疾不徐道:“殿下,漕运之弊,积重难返,若不大刀阔斧,只怕年年修,年年垮,徒耗国帑,独立设司,专款专用,虽触痛既得利益者,却是治本之策。至于户部……”

他顿了顿,看向宋云衡:“臣斗胆,敢问殿下,去岁漕银,实际用于河工者,有几成?”

宋云衡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不足四成。”

“那余下六成?”

“层层盘剥,落入私囊。”

“这便是了,”江淮之道,“既已流失六成,何不将这六成明面化?设专司,拨专款,明账明算,纵有贪墨,也有迹可循。总好过如今这般,一笔糊涂账,谁也不知银子去了何处。”

宋云衡若有所思。

宋祁念忽然开口:“皇兄,我觉着江大人说得有理。不过,光设专司还不够,还得派人盯着。派谁?怎么盯?若是派去的人也被收买了,怎么办?”

她问得尖锐,江淮之却笑了:“公主思虑周全。故而臣建议,漕运专司官员,三年一任,不得连任。任满考核,优异者擢升,平庸者调任,贪墨者——严惩不贷。”

“考核标准?”

“清淤量、固堤数、漕船通行效率、沿河百姓生计改善,四项为要。”江淮之从容道,“可设御史巡漕,岁岁核查,数据直报御前,任何人不得干预。”

宋祁念眼睛一亮,看向宋云衡:“皇兄,这个好!”

宋云衡也笑了:“江卿果然大才。”他合上册子,沉吟片刻,“此事牵涉甚广,孤需与父皇、与阁老们商议,不过,孤会尽力促成。”

“谢殿下。”

正事谈罢,气氛松快了些,宋云衡留江淮之用午膳,席间闲谈,问起江南风物,江淮之一一作答,言辞恳切,又不失文采。

宋祁念静静听着,偶尔插一两句,问的却是些细致处:江南织锦的工序,漕船如何过闸,沿岸百姓以何为生。

江淮之都耐心解答,说到有趣处,连宋云衡也听得入神。

一顿饭吃到未时方散。

宋云衡另有事要处理,让江淮之自便。

江淮之告退出来,走到殿外,却见宋祁念披着斗篷站在阶下,手里又拿着那枝红梅,正低头嗅着。

“公主还未回宫?”

“等花楹去取手炉,”宋祁念抬头,日光落在她睫毛上,投下一小片阴影,“方才落在皇兄那儿了。”

江淮之点点头,立在阶上,一时无言。

雪后初晴,日光稀薄,照在雪地上,反射出细碎的光,宫阙巍峨,朱墙绵延,天地间一片寂静,只有风声过耳,卷起檐角残雪,纷纷扬扬。

“江大人。”宋祁念忽然唤他。

“臣在。”

“你那日说,治世之要,在民心,在吏治,在教化。”她转过身,正对着他,琥珀色的眸子清澈见底,“那若是……若是一人生来,便知命不久长,是该安分守己,静待天命,还是该做些什么,才不算枉活一场?”

江淮之心头一震。

他看着她,看着她苍白却坚定的脸,看着她眼里那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清醒与哀伤。

这个问题太重,他不知如何答。

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。

许久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:“臣以为……人生在世,长短有时,但求无愧于心。”

“无愧于心?”宋祁念重复了一遍,忽然笑了,那笑容里有些释然,也有些怅惘,“是啊,无愧于心。”

她将手里的红梅递过来:“这枝梅,开得最好,送江大人吧。”

江淮之怔住了。

“就当是……”宋祁念歪了歪头,眼里又浮起那点狡黠,“谢你那日,在御书房没嫌本宫多话。”

江淮之这才接过梅枝。

梅香清冽,带着雪的寒意,直透肺腑。

“臣,谢公主赏。”

“不是什么赏,”宋祁念摆摆手,见花楹捧着个手炉小跑过来,便道,“本宫回了。江大人,漕运的事,你若有了新想法,可随时来寻我。本宫虽不懂朝政,但算账……还算在行。”

说罢,她扶着花楹的手,慢慢往长乐宫的方向去了。

绯红的斗篷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,渐渐远了,融进那片白茫茫里。

江淮之立在阶上,手里握着那枝红梅,久久未动。

风又起了,卷着雪沫子,扑在脸上,凉丝丝的。

他低头看梅,梅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,晶莹剔透,像是谁落的泪。

“无愧于心。”

他轻轻念着这四个字,心里某个地方,忽然软了一下。

远处传来钟声,悠长浑厚,一声接一声,是宫门下钥的时辰了。

他将梅枝小心收入袖中,转身,踏雪而去。

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,深深浅浅,蜿蜒向前。

而文华殿的飞檐上,最后一缕日光渐渐淡去,暮色四合,宫灯次第亮起,在雪夜里,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。

那光,照不到的地方,是无边无际的、沉沉的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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