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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朱墙初见雪

借一场雪,许半生缘

永安的雪,是碎了的云絮,一层层、一叠叠,从九重宫阙的飞檐上,簌簌地往下落。

江淮之站在文德殿前的汉白玉阶上,抬眼望去,满目皑皑,新落的雪覆了旧雪,将昨日宫宴残留的笙歌痕迹,掩得干干净净。

他手里攥着一卷《东离舆地志》,指节冻得泛白,却浑然不觉。

“江大人,”大太监王德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宫人特有的那种细软调子,“陛下传您去御书房问话。”

江淮之转过身,青色官袍的下摆扫过阶上积雪,留下一道浅痕。

他是三日前的新科状元,殿试时一篇《论漕运疏》深得帝心,破格点了翰林院修撰,兼太子少师——虽是从三品的虚衔,但谁都看得出,陛下是要拿他给太子铺路的。

“有劳王公公。”他颔首,声音温润,眉眼间是读书人惯有的平和。

王德才眯眼打量这年轻人。

不过二十有三的年纪,生得一副好皮相,尤其那双瑞凤眼,眼尾微挑,不笑时也似含三分春色,可偏又沉稳得不像话,这两日面圣、谢恩、赴宴,举止从容,不见半点新贵的张狂。

“江大人这边请。”王德才在前头引路,穿过长长的回廊。

雪还在下,细密的,绒绒的,像谁在天上筛着玉屑,廊外几株红梅开得正好,胭脂色的瓣儿托着雪,红白相映,灼灼地刺人眼。

江淮之的目光在那红梅上停了片刻,忽然想起昨夜宫宴上,那道同样灼目的红——

永安公主。

皇帝的嫡公主,排行第七,封号“永安”。

昨夜是她及笄之礼,陛下在太和殿大摆宫宴,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得赴宴。

江淮之坐在新科进士的席位上,位置靠后,隔着层层叠叠的珠帘、屏风、人影,其实看不太真切。

直到那抹红影自殿后转出来。

满殿的烛火霎时暗了三分。

她穿的是正红织金牡丹纹宫装,外罩绯色遍地金绣鸾凤的披风,金线在烛光下流转,整个人像是从火中走出来的凤凰。

可那张脸却白,不是病态的苍白,而是上好的羊脂玉,莹润里透着一层薄薄的、易碎的光。

最勾人的是那双眼睛。

狐狸眼,眼尾上挑,眸子是琥珀色的,看人时懒洋洋的,带着天生的骄矜。

可那骄矜不惹人厌,反让人觉得,她合该如此——被千娇万宠地养在深宫,就该有这样一双漫不经心、睥睨众生的眼。

“那就是永安公主。”身旁的同科进士低声说,语气里满是赞叹,“陛下最疼爱的嫡公主,听说身子骨弱,是早产,这些年宫里最好的药材、最精心的调理,全用在她一人身上了。”

江淮之没应声,只定定地看着。

公主正在给帝后行礼,动作有些慢,但仪态无可挑剔。

起身时,许是动作急了,轻轻咳了两声,皇帝立刻侧身,亲自将手边的热茶递过去,那神色里的担忧,毫不掩饰。

“娇纵得很,”又有人窃窃私语,“前年因膳房做的杏仁酪不够甜,当场掀了桌子,去年冬嫌尚衣局制的斗篷颜色暗,一把火烧了三件,可陛下从不说她半句,反倒将御膳房总管、尚衣局管事各打了二十大板。”

江淮之垂下眼,端起酒杯抿了一口。

酒是宫中御酿的“琥珀光”,入口绵甜,后劲却足。

他忽然想起殿试前,恩师曾私下提点:“江家的事,陛下心里有数,你既入朝,当好生辅佐太子,莫要牵扯旧怨。”

江家旧怨。

十年前,父亲江怀远任吏部侍郎,卷入一桩科场舞弊案,证据确凿,判了流放三千里。

母亲在路上病故,父亲抵达流放地不久也郁郁而终,江家一脉,就此零落。

可江淮之知道,父亲是冤枉的。

他隐姓埋名,苦读十年,为的就是今日。

状元及第,入翰林,近天颜。

他要查清当年真相,要还江家清白。

至于那位娇纵的公主……

“江大人?”王德才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。

已到御书房外,里头隐隐传来说话声,是个女子的声音,脆生生的,带着点撒娇的意味。

“父皇,儿臣不管,御花园那株绿萼梅,今冬开得最好,得给儿臣挪到长乐宫去。”

是永安公主。

江淮之脚步微顿。

“胡闹,”皇帝的声音带着笑意,哪里是真责备,“那株梅树比你年纪都大,挪了还能活?你若喜欢,让花房每日剪了枝子给你送去便是。”

“剪下来的有什么趣儿?就要看它在雪里开着的模样。”

“那你每日去御花园看。”

“外头冷,儿臣才不去。”

“朕让人在梅树下给你搭个暖阁?”

“那还叫赏梅么?父皇尽哄人。”

江淮之垂下眼,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。

这般娇气,倒和传闻里一模一样。

王德才进去通传,不多时出来:“江大人,陛下让您进去。”

江淮之整了整衣冠,踏入御书房。

暖意扑面而来,夹杂着淡淡的龙涎香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——是糖蒸酥酪的味道。

他目不斜视,行至御案前,撩袍下拜:“臣江淮之,叩见陛下。”

“平身。”皇帝宋越的声音从上方传来,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,但此刻似乎温和许多。

江淮之起身,依旧垂着眼。

余光里,瞥见御案旁设着一张紫檀木的绣墩,上头坐着个人,正小口小口吃着碗里的酥酪,绯红的裙角从墩沿垂下来,绣着金线的缠枝莲,一闪一闪的亮。

“江卿,”皇帝道,“朕看了你的《漕运疏》,条陈清晰,切中要害,太子年轻,于实务上尚缺历练,往后你多费心。”

“臣惶恐,定当竭尽全力。”

“听闻你少时曾随父游历江南,对漕运河道颇为了解?”

江淮之心中一凛,面上却不显:“是。先父在时,曾带臣走过运河数段,略知一二。”

“嗯。”皇帝沉吟片刻,“既如此,开春后运河解冻,你随工部的人南下巡查,拟个详细的疏浚方略来。”

“臣遵旨。”

这差事说重不重,说轻不轻。

巡查河道,拟写方略,看似实务,实则是个苦差。

江淮之却明白,这是皇帝在试他——试他的才学,也试他的心性。

“父皇,”旁边忽然响起娇脆的声音,“这人便是新科状元?”

江淮之这才微微抬眼,看向说话的人。

永安公主已搁了碗,正托着腮看他。

那双狐狸眼里满是好奇,琥珀色的眸子在殿内烛光下,流转着蜜一样的光泽。

她今日未着正装,只穿了件樱草色绣折枝玉兰的夹袄,下系水红百褶裙,头发松松挽了个髻,簪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,蝴蝶的翅膀颤巍巍的,仿佛随时要飞起来。

娇憨,明丽,像御花园里那株开在雪里的红梅。

“正是。”皇帝笑道,“江卿,这是永安。”

江淮之躬身行礼:“臣江淮之,见过公主。”

“不必多礼。”宋祁念摆了摆手,腕上一对翡翠镯子叮当作响,“本公主听说,昨儿殿试,父皇出了道题,问‘何为治世之要’?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怎么答的?”

江淮之顿了顿,抬眼看向皇帝,皇帝含笑点头,示意他但说无妨。

“臣答:治世之要,在民心,在吏治,在教化。”

“哦?”宋祁念歪了歪头,“那民心如何得?吏治如何清?教化如何行?”

这问题问得刁钻,不像个深宫公主该关心的。

江淮之却不敢怠慢,略一思索,答道:“民心在利民,吏治在选贤,教化在兴学。”

“利民?如何利民?减赋税?轻徭役?开仓赈灾?”宋祁念一连串地问,语速快,却条理清晰,“可若国库空虚,拿什么减赋税?若边关不稳,如何轻徭役?若官吏贪腐,开仓也不过是肥了硕鼠。”

江淮之心头微震。

这公主,不简单。

“念儿,”皇帝无奈地笑,“莫要为难江卿。”

“儿臣哪有为难?”宋祁念嘟囔,“不过是问问。这些道理,太傅也常讲,可儿臣总觉得,听着都对,做起来却难。”

她站起身,走到御案前,随手翻了翻摊开的奏折。

那只手生得极好,十指纤纤,指甲染了淡淡的凤仙花汁,是浅浅的樱粉色。

“就好比这漕运,”她指着江淮之那本奏疏,“你说要清淤、固堤、设闸,可银子从哪儿来?工部年年哭穷,户部拨下去的款子,一层层盘剥,到真正动工时,十成只剩三四成。这淤清了,明年又淤,堤固了,明年又垮,周而复始,没完没了。”

江淮之静静听着,等她说完,才缓声道:“公主所言极是。故臣在疏中建言三点:其一,设漕运专司,独立于工部之外,专款专用,直达河工;其二,行‘以工代赈’,募沿河百姓参与疏浚,既省银钱,又活民生;其三,立考成法,按期查验,功过赏罚分明。”

宋祁念眼睛亮了一下,正要说话,却忽然蹙起眉,掩口轻咳起来。

“怎么了?”皇帝立刻起身,绕过御案,轻拍她的背,“可是刚才说话急了?”

“没、没事……”宋祁念摆摆手,可咳声却止不住,一声接一声,越来越急,脸上那点红晕褪得干干净净,只剩一片惨白。

“花楹!”皇帝提声唤。

一个穿水绿比甲的宫女慌忙进来,手里端着个小瓷盅:“公主,药煎好了。”

宋祁念接过,也不嫌苦,一饮而尽。

好半晌,那咳嗽才渐渐平复,只是人看着更虚了些,靠在皇帝怀里,微微喘着气。

江淮之垂手立在原地,目光落在她裙角上,那水红的布料,衬得她露在外头的脚踝纤细得惊人,仿佛一折就断。

“父皇,”宋祁念缓过气,声音也弱了,“儿臣乏了,想回去歇着。”

“好,好,快回去。”皇帝连声应,又吩咐花楹,“仔细伺候着,让太医随时候着。”

“是。”

宋祁念被扶着往外走,经过江淮之身边时,忽然停了停。

“江大人。”

“臣在。”

“你那漕运疏,写完了,能送我一份瞧瞧么?”她看着他,眼里那点狡黠的光又回来了,“我觉得,挺有意思的。”

江淮之一怔,随即躬身:“公主若不嫌粗陋,臣自当奉上。”

宋祁念笑了笑,没再说什么,扶着花楹的手,慢慢走了出去。

御书房里静了一瞬。

皇帝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,良久,轻轻叹了口气。

“江卿。”

“臣在。”

“永安的身子,你是知道的。”皇帝转过身,目光落在江淮之脸上,带着审视,也带着一种深藏的疲惫,“她自小体弱,太医说,是胎里带的不足,需得仔细将养。朕……亏欠她良多。”

江淮之不知该如何接话,只能沉默。

“她性子娇,但心思透亮。方才那些话,不是谁教她说的,是她自己琢磨的。”皇帝走回御案后,坐下,“这孩子聪明,可惜……”

话没说完,但江淮之听懂了。

可惜是个女儿身。

可惜身子孱弱。

可惜,未必长寿。

“往后你在东宫行走,若永安去找太子,或是问起朝政,你……多看顾些。”皇帝的声音低下来,“她想知道的,只要不涉机密,说给她听无妨。她闷在宫里,难得有件上心的事。”

江淮之心头五味杂陈,只深深一揖:“臣,遵旨。”

从御书房出来,雪下得更大了。

王德才送他到殿外,递过一把油纸伞:“江大人,路上滑,当心些。”

“多谢公公。”

江淮之撑开伞,走入漫天飞雪中。

宫道长长,朱墙高耸,雪落在伞面上,沙沙的响。

他一步一步走着,眼前却总晃着那双琥珀色的眼,还有那截细得惊人的脚踝。

娇纵,聪明,脆弱,鲜活。

像琉璃盏里养着的名贵兰花,美得惊心动魄,却也脆弱得一碰就碎。

他忽然想起昨夜宫宴上,她起身时,发间一支赤金衔珠步摇轻轻一晃,那颗拇指大的东珠,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,晃了他的眼。

那时他不知为何,心口莫名一跳。

现在想来,许是那光太亮,亮得有些刺眼。

就像这满宫的雪,白得干干净净,却也冷得彻骨。

他停下脚步,回头望去。

御书房的灯火,在雪幕里晕开一团暖黄的光,而更远处,重重宫阙的尽头,是长乐宫的飞檐,隐在雪中,看不真切。

只有几点红梅,从墙头探出来,在风雪里,颤巍巍地开着。

江淮之收回目光,转身继续往前走。

他想,这宫里的雪,下得真大。

大得,仿佛要将一切都埋起来。

包括那些陈年的旧事,和某些不该有的悸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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