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薇紧张时会咬下唇。

这是林雾观察三天后的第一个发现。不是偶尔咬，是规律的：每五到七秒一次，牙齿轻轻碰触下唇内侧，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白色压痕，然后松开。循环往复，像某种生物节律。

林雾把这条记录写在便签纸上，编号OB-01（Observation-01，观察记录01）。陈述教她的编码系统：OB代表观察记录，EX代表实验记录，TR代表治疗记录。有条理，清晰，像真正的科研日志。

今天是周五，班会课。李薇作为班长，需要上台总结本周班级情况。林雾坐在倒数第二排——这个位置可以观察到大部分人的反应，又不会太显眼——手里拿着笔记本，假装在做数学题，实际在记录。

OB-01 补充：

· 观察对象：李薇（班长，17岁，女）

· 观察情境：当众发言（班级总结，预计时长5分钟）

· 前驱表现（上台前2分钟）：

· 频繁查看讲稿（每20秒一次）

· 调整马尾辫位置（3次）

· 特征行为：咬下唇（频率：5-7秒/次）

· 呼吸模式：胸式呼吸为主，肩部轻微起伏

· 周围反应：邻座女生小声说“加油”，后座男生无特别关注

林雾抬起头，看向讲台。

李薇站起来了。她走上讲台的脚步很稳，但林雾注意到她的右手一直握着拳，直到放下讲稿时才松开——手掌上有四个清晰的指甲印。

“各位同学，现在总结本周情况……”李薇的声音比平时高半个调，这是紧张的另一个标志。

林雾快速记录：

OB-01 现场记录（时间标记：14:20）：

· 上台后30秒：语速偏快，有两次轻微口误

· 周围反应：

· 前两排同学注意力集中（注视讲台）

· 中间区域有小声交谈（与发言内容无关）

· 最后一排（林雾所在区）基本无反应

· 特殊发现：当李薇说到“卫生值日有同学迟到”时，第三排左侧男生下意识摸了摸鼻子

这个动作让林雾的笔停住了。

摸鼻子。她在自己的“气味事件”中见过无数次这个动作——闻到异味时的本能反应。但李薇在讲台上，距离那个男生至少四米，中间还隔着其他同学。是什么让他……

林雾仔细观察那个男生。他摸鼻子后，左右看了看，似乎在确认什么，然后继续听讲。没有皱眉，没有明显的厌恶表情，只是普通的、无意识的动作。

可能是巧合。可能是鼻子痒。

但林雾还是记下来了：

疑似关联反应：对象提到负面内容（批评）时，听众出现触摸面部动作。需更多样本验证。

李薇的发言进入尾声。她的咬唇频率降低了，从5-7秒一次变成15-20秒一次。声音也平稳下来，恢复了平时的音调。

“……希望大家下周继续努力。谢谢。”

掌声。不热烈，但足够礼貌。李薇下台时，林雾看见她松了一口气——肩膀下垂约两厘米，那是紧张释放的物理表现。

OB-01 结束记录（14:25）：

· 发言后表现：回到座位后喝了一大口水，与同桌低声交谈（内容听不清，但表情放松）

· 咬唇行为：停止

· 总结：紧张表现明显但适度，未引发明显负面反应（除一次可能的摸鼻子）。重要对照数据：正常人在公开场合紧张时，无“气味扩散”相关反应。

林雾在这一行下面划了两道横线。

这就是她要找的：正常样本。李薇紧张，但没有人皱眉、捂鼻、拉开距离。没有人做出那些林雾熟悉的“气味回避反应”。

这证明了一件事：她的情况确实特殊。

但同时，她也发现了别的东西。

副观察记录 OB-02：

· 观察对象：陈述（转学生，17岁，男）

· 观察情境：观察他人（班会课期间）

· 行为特征：

· 全程未看讲台，专注于笔记本

· 笔在纸上移动，但并非记录班会内容（林雾角度可瞥见：画的是几何图形，非文字）

· 每2-3分钟抬头一次，视线扫过教室，重点观察区域：讲台、李薇、第三排摸鼻子男生、以及——林雾本人

· 与林雾视线接触时，轻微点头（一次）

· 推测：他也在进行观察实验，可能有多重观察目标。

林雾合上笔记本。班会课结束了，教室恢复喧闹。她把那张便签纸小心地夹进实验笔记本的塑料封套里——陈述给她的，专门用于存放原始记录。

“有收获吗？”

声音从身后传来。林雾转头，陈述已经站在她桌边，书包单肩挎着，像是准备离开。

她点头，拍了拍书包侧面——那里放着记录本。

“我也有。”陈述说，声音压低，“第三排那个男生，叫张明。我查了，有过敏性鼻炎，秋季容易发作。他摸鼻子大概率是因为花粉，不是李薇。”

林雾愣住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
“课间听见他打喷嚏，从书包里拿药。”陈述说得理所当然，“观察要结合背景信息。否则容易误读。”

这就是专业观察者和业余观察者的区别。林雾感到一丝羞愧——她只看到了动作，没去探究原因。

“但你的记录仍然有价值。”陈述补充，“它显示了正常情境下的‘疑似反应’是什么样子——短暂、无后续、无传染性。和你描述的情况不同。”

林雾抬起头：“我描述的情况是……”

“持续、增强、传染性。”陈述替她说完，“一个人皱眉，引发周围人注意，然后连锁反应。这是你的描述，对吧？”

她点头。

“所以李薇的样本很好，它划清了边界。”陈述看了看表，“今天放学后有时间吗？我想给你看个东西。”

“实验室？”

“不，校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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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去了学校后门那条街尽头的一家旧书店。店面很小，招牌上的字已经褪色，只能勉强认出“知”和“书”两个字。推门进去时，门上的铃铛发出沉闷的响声，像感冒者的咳嗽。

书店里弥漫着旧纸和灰尘的味道。在林雾的视觉里，那是棕灰色的、毛茸茸的薄雾，悬浮在空气中，随着他们的进入而流动。

“老板，我上周订的书到了吗？”陈述对柜台后的老人说。老人戴着老花镜，正在修补一本脱线的字典，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角落的纸箱。

陈述走过去，从纸箱里拿出两本厚厚的书。林雾瞥见书名：《嗅觉神经科学导论》《共感现象：感知的越界》。

“参考资料。”陈述简单解释，付了钱。老人用报纸把书包好，动作缓慢得像慢镜头。

走出书店时，天阴沉下来，像是要下雨。街上行人匆匆，汽车的尾气在林雾眼中是黑色的、粘稠的带状物，贴着地面流动。

“你看那里。”陈述突然指向马路对面。

那是一家新开的奶茶店，门口排着长队。队伍中间，一个女生正激动地和朋友说着什么，手舞足蹈。突然，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。

接下来发生的事情，让林雾屏住了呼吸。

以那个女生为中心，周围的人——前后各两人——几乎同时做出了反应：前排的男生侧身避开，后面的女生后退半步，旁边的朋友下意识地抬手挡在面前。虽然只是一瞬间，但那个“连锁反应”清晰可见。

“一个喷嚏引发的微型骚动。”陈述平静地说，“为什么？”

“因为……怕被传染感冒？”

“对。但更深层的原因是人类对‘从他人身体释放的物质’的本能警惕。”陈述转身，面向林雾，“唾液、飞沫、气味——这些都属于‘身体边界溢出物’。当它们未经允许进入他人的感知空间，就会触发防御反应。”

他顿了顿：“你的情况，在别人看来，可能就像一种持续的、不可控的‘身体溢出’。他们不是针对你，是针对那个现象本身。”

林雾看着马路对面。那个打完喷嚏的女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，周围的人也都恢复了正常，队伍继续向前移动。一个小插曲，很快就过去了。

但如果是她呢？

如果她站在那里，不是因为打喷嚏，而是因为正常的呼吸和说话，就持续释放着让人不适的信号呢？

那个插曲就不会结束。它会变成持续的、无声的压迫。

“我明白。”林雾低声说。

“但这里有个关键区别。”陈述翻开刚买的一本书，快速找到某一页，“看这段。”

林雾凑过去。书页上有一段用荧光笔标出的文字：

“人类的嗅觉具有高度情境依赖性。同样的化学物质，在不同情境下会被解读为‘香味’或‘臭味’。例如，丁酸在奶酪中被视为风味成分，在体表则被视为体臭。这种判断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认知预期和文化编码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林雾思考着，“如果我改变‘情境’，或者改变别人的‘预期’……”

“就有可能改变反应。”陈述合上书，“这就是我们下一个实验的方向：情境重建。”

“具体怎么做？”

陈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——不是实验记录本，是普通的线圈本。他翻到某一页，上面画着一个详细的流程图。

“实验阶段二：情境干预测试”

目标：测试通过改变情境线索，能否改变他人对目标个体气味的反应

设计：

1. 情境A（默认）：教室环境，无特殊提示

2. 情境B（医疗提示）：提前暗示“目标近期接受牙科治疗，可能有药味”

3. 情境C（正向提示）：提前暗示“目标使用特殊口腔护理产品，有薄荷味”

观测指标：周围人的微表情、距离保持、面部触摸频率

伦理要求：不欺骗，仅提供不同信息框架

林雾读完，抬起头：“你要告诉别人我的事？”

“不。”陈述摇头，“只是创造不同的‘信息环境’。比如，我可以‘无意间’提到你最近在看牙医，或者你用了新的漱口水。然后观察在同样的互动中，人们的反应是否有差异。”

他顿了顿：“当然，需要你的完全同意。而且，我会确保不透露任何敏感信息。”

林雾看着那张流程图。设计得很严谨，有对照组，有变量控制，甚至标注了伦理考虑。陈述是真的在把它当作正规实验来做。

“如果……如果有用呢？”她问。

“如果情境B（医疗提示）能减少负面反应，那就证明：人们对你的反应部分源于‘异常性判断’——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，所以视为威胁。如果提供合理解释，威胁感可能降低。”

“那情境C呢？”

“那是更理想的测试：如果正向提示（薄荷味）能引发中性甚至积极反应，那就说明‘重新编码’是可能的。”陈述的眼睛亮起来，“我们可以训练周围人的大脑，把你的气味归类到‘正常变异’甚至‘积极信号’的范畴。”

听起来太美好，以至于不真实。

但林雾看着陈述认真的脸，看着他手里那本厚厚的《嗅觉神经科学导论》，忽然觉得，也许科学真的可以做到魔法做不到的事。

“我需要做什么？”她问。

“第一阶段，只需要你配合创造几个‘自然互动情境’。”陈述说，“比如，下周一的小组讨论课，你会被分到和我一组。我们可以设计三次简短的交流，每次交流前，我会向组内其他人释放不同的‘情境信息’。你只需要像平时一样说话——或者，如果你愿意，可以尝试使用那个喷雾。”

他拿出手机，打开日历：“具体计划我们可以周末详细制定。如果你同意的话。”

雨开始下了。细密的雨丝从灰色的天空落下，在林雾眼中是透明的、细长的线，垂直贯穿世界。

她伸手，让一滴雨落在掌心。

冰凉，清澈，没有味道。

“我同意。”她说。

陈述点点头，把实验计划那一页复印了一份给她。“周末看看，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。我的电话号码写在背面。”

林雾接过那页纸。背面确实有一行数字，字迹工整。

他们沿着街道往回走。雨不大，但足够让行人加快脚步。经过那家奶茶店时，排队的人已经少了。林雾看见店门口的海报：新推出的“薄荷巧克力奶绿”，图片上是清凉的绿色液体，点缀着巧克力碎片。

在她的想象中，那应该是淡绿色的、清凉的气味，混合着棕色的甜味颗粒。

“想喝吗？”陈述问。

林雾摇头。“不用。”但她停下脚步，看着那张海报，“薄荷巧克力……在嗅觉正常的人那里，是什么味道？”

陈述想了想：“薄荷的清凉，巧克力的甜腻，还有奶油的醇厚。三种味道混合，但层次分明。”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，“我只能想象。但据说是受欢迎的组合。”

“你觉得……如果我长期用薄荷喷雾，会不会在别人那里形成‘薄荷味’的联想？”

“这就是实验要验证的假设。”陈述说，“如果‘林雾=薄荷’这个联结能建立，那你的社交处境可能会改善。”

林雾点点头。他们继续走。

到分别的路口时，雨停了。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，夕阳的光漏出来，把湿漉漉的街道染成金黄色。

“下周一见。”陈述说。

“等一下。”林雾从书包里拿出今天的观察记录，抽出OB-01那张便签纸，“这个给你。对照样本的数据。”

陈述接过去，仔细看了一遍。“很详细。谢谢。”他把纸折好，放进自己的笔记本，“你做得很好，林雾。真正的科研，观察能力比仪器更重要。”

林雾感到脸颊有点热。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——白色的帆布鞋，已经被雨水打湿，边缘变成深灰色。

“陈述。”她抬起头，“你为什么……对我这么有信心？”

这个问题她问过类似版本，但这次不一样。她不是问“为什么帮我”，是问“为什么相信这能成功”。

陈述沉默了一会儿。雨后的风吹过，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——在林雾眼中，是深棕色的湿润颗粒和浅绿色的清新薄雾。

“因为我的嗅觉丧失，不是完全坏事。”他终于说，“它让我学会了一件事：人类感知的世界，只是真实世界的一个版本。可能有无数个版本，每个版本都是‘真实’的，但都不同。”

他指了指林雾的眼睛：“你看见气味。我看见不了气味，但我的大脑会补偿——比如，我的视觉记忆力比以前强，我能记住更多细节。这是大脑的适应能力。”

“你的大脑也在适应。”他继续说，“它以独特的方式处理焦虑和情绪。这种方式让你痛苦，因为它与社会常规冲突。但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个冲突点，找到调整的方法……也许你能保留这种独特的感知方式，同时减轻痛苦。”

他顿了顿：“我不是想‘治愈’你，林雾。我是想帮你找到平衡。”

林雾的眼睛有点湿润。她迅速眨了眨眼，把那股热气压回去。

“谢谢。”她说，声音很轻。

“不客气。”陈述微笑，“周末愉快，合作者。”

他转身离开，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。

林雾站在原地，看着他消失在街角。她把手伸进口袋，握住那个小喷雾瓶。塑料的质感，圆润的形状，像一颗小小的、坚硬的糖果。

她抬头看天。

雨后的天空正在变暗，第一颗星星已经出现。在林雾的感知里，星星是没有气味的——它们太远了，远到人类的感官无法触及。

但月光有。

刚刚升起的月亮，苍白的一弯，悬在东边的楼宇之间。林雾看着它，看见月光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，反射出细碎的银光。那些光在她眼中，是银白色的、清凉的薄纱，轻轻覆盖万物。

她开始往家走。

路过一个巷口时，她听见猫叫。一只橘猫蹲在垃圾桶旁，警惕地看着她。林雾蹲下身，从书包里拿出中午没吃完的面包，掰了一小块放在地上。

猫犹豫了几秒，慢慢走过来，叼起面包，又迅速退回到阴影里。

人与动物之间也有“气味交流”。猫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吗？如果能，那在她眼中，她和猫之间的空气里，现在应该有什么颜色的轨迹？

林雾不知道。但她看见那只猫吃完面包后，没有立刻离开，而是蹲在原地，舔了舔爪子，然后看了她一眼。

那一眼里没有厌恶，没有恐惧，只有动物式的、简单的警惕和好奇。

林雾站起身，继续走。

到家门口时，她停下来，拿出喷雾瓶，对着自己面前的空气喷了一下。

“嗤——”

薄荷的清凉扩散开来。淡绿色的星点在暮色中闪烁，然后消失。

她深吸一口气，推门进屋。

“回来了？”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，“今天怎么这么晚？”

“去了书店。”林雾说，脱掉湿了的鞋子，“买了参考书。”

这是实话，但不是全部。

但她觉得，有些事需要一步步来。就像实验需要分阶段，治疗需要循序渐进。

她回到房间，放下书包，从里面拿出陈述给她的实验计划。在台灯下，她仔细阅读每一个细节，每一个步骤，每一个可能的风险和应对方案。

然后，她在计划书的最下方，用红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：

实验参与者：林雾

日期：9月19日

状态：同意参与，理解风险，承诺配合

她把签好名的计划书拍照，发给了陈述——第一次主动联系。

几秒钟后，手机震动。

陈述回复：「收到。合作开始。」

简洁，专业，像真正的科研伙伴。

林雾放下手机，看向窗外。

夜色已经完全降临。城市的灯光亮起来，万家灯火，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故事，一个世界，一个感知的版本。

在她眼中，这个世界充满了颜色、形状、运动的轨迹。有些令人痛苦，有些令人困惑，但有些——比如淡绿色的星点，银白色的月光，陈述眼中那种琥珀色的专注——令人想要继续探索。

她打开实验笔记本，在新的一页写下：

阶段二实验准备日志

日期：9月19日周五

心情状态：平静，带轻微期待（焦虑等级：3）

气味表征：浅灰色薄雾，有少量银白色光点掺杂（可能受月光影响）

准备情况：已完成基础观察训练，理解实验设计，签署同意书

目标：通过情境干预，测试社交反应的可塑性

个人希望：如果可能，想学会与自己的“特殊感知”和平共处

备注：合作者陈述今天说，他不是要“治愈”我，是帮我找平衡。这个概念很好。平衡，不是消除。

写完最后一个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