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雾合上笔记本。
她走到窗边，打开窗户。夜风吹进来，带着远处夜市的味道：烧烤的油烟，糖炒栗子的甜，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桂花香。
在她的视觉里，这是一场色彩的盛宴：黑色的浓烟，金黄色的甜雾，淡金色的细小花瓣，在夜空中交织，旋转，上升。
她闭上眼睛，只是呼吸。
吸气，呼气。
没有刻意控制气流，没有担心怪兽苏醒。
只是呼吸。
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，她看见自己呼出的气体：浅灰色的，温和的，在夜色中缓缓消散，与世界的其他颜色融为一体。
没有那么可怕。
至少今晚，没有那么可怕。
她关上窗，拉上窗帘。
实验将在下周开始。
在那之前，她还有一个周末的时间，去准备，去思考，去习惯这个新的身份：不是病人，不是怪物，而是——
研究者。
自己的研究者。
周一的小组讨论课，林雾被分到了第三组。
这是陈述操作的——他以“化学课代表需要平衡各组实力”为由，调换了名单。没人怀疑，除了林雾自己。她看着分组表上自己的名字和陈述紧挨着，心跳漏了一拍。
实验将在今天下午2点开始。
情境A：默认状态，无任何前置信息。
林雾提前十分钟来到实验室。陈述已经在调试设备：一个微型摄像头（“记录面部表情，已获老师同意用于课堂观察”），几个便签本（给组员记录讨论用），还有一盒薄荷糖。
“紧张吗？”陈述头也不抬地问。
“有一点。”林雾实话实说。她感到那股熟悉的压力在胸腔积聚，像正在充气的气球。低头一看，自己的呼吸已经开始变色——浅灰色的薄雾里，渗出了一丝硫黄。
“用这个。”陈述推过来一杯水，里面泡着柠檬片，“维生素C能轻微改变唾液成分，虽然不是治疗，但可以给你心理暗示。”
林雾喝了一口。酸，但清新。在她眼中，柠檬水是淡黄色的清澈液体，喝下去后，口腔里的硫黄色被冲淡了些。
“记住实验流程。”陈述递给她一张卡片，上面写着简洁的要点：
1. 自然交流：讨论课本问题，不需要刻意表现
2. 观察记录：用余光注意组员反应，课后立即回忆
3. 喷雾时机：第一次讨论后、第二次讨论前使用
4. 安全词：如果感到不适，说“我需要查资料”
林雾把卡片收好。这时，另外两个组员进来了：王翰，体育委员，大大咧咧的男生；陈雨欣，文艺委员，心思细腻的女生。
“哟，转学生和……”王翰看到林雾，话语微妙地停顿了半秒，“林雾啊。”
那是典型的“林雾式停顿”——认出她，想起什么，然后调整语气。林雾习惯了。她点点头，坐到离门最近的位置。
“我们先讨论第一个问题吧。”陈述自然地主持，“关于细胞呼吸的三种方式……”
讨论开始。
情境A记录（时间：14:05-14:15）
林雾说了三句话：
1. “有氧呼吸在线粒体进行。”（声音很轻）
2. “无氧呼吸产物不同。”（稍微大声）
3. “酵母菌产生酒精。”（正常音量）
反应观察：
· 王翰：第一次林雾说话时，他正在转笔，笔停了0.5秒。第二次，他摸了摸鼻子。第三次，他把椅子往后挪了约2厘米。
· 陈雨欣：全程保持礼貌微笑，但每次林雾说话，她的视线会短暂飘向窗外。第三次时，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。
· 陈述：正常记录讨论内容，无特殊反应。
林雾在桌下握紧了手。熟悉的模式——细微的回避，克制的反应，那种“我们知道但我们假装不知道”的氛围。硫黄色加深了，她能看见自己呼出的气体开始凝聚，像一小团不祥的云。
“好的，这部分结束。”陈述看了看表，“休息两分钟，我们讨论下一个问题。”
他看向林雾，微微点头。
是时候了。
林雾起身：“我去下洗手间。”
走出教室，在无人的走廊拐角，她从口袋里掏出喷雾瓶。手在抖。她对着空气喷了两下，深吸一口薄荷的清凉，然后含住一颗陈述给的薄荷糖。
喷雾后自我观察：硫黄色雾团被淡绿色星点冲击、稀释，颜色变浅。心跳从112次/分降至98次/分。
她走回教室时，陈述正在和王翰聊天。
“林雾最近在看牙医。”陈述用随意的语气说，“好像是根管治疗，用了挺强的消毒药水。她说嘴里一直有药味，怪难受的。”
情境B：医疗提示介入。
王翰“哦”了一声，表情放松了些：“难怪。我上次补牙也是一周都觉得自己嘴里有怪味。”
陈雨欣关切地问：“很疼吧？根管治疗。”
林雾愣了一秒，才意识到这是在问她。她点头：“有点。”
“那继续讨论吧。”陈述说，“第二个问题：光合作用的光反应和暗反应……”
情境B记录（时间：14:20-14:30）
林雾说了四句话，音量均正常。
反应观察：
· 王翰：无摸鼻子动作，椅子位置未再调整。有一次林雾说话时，他点头表示赞同（对内容，非对人）。
· 陈雨欣：视线不再飘忽，有两次主动看向林雾。当林雾说“ATP是能量货币”时，她说“对，就像我们用的钱”。
· 关键发现：当林雾第三次说话时，陈雨欣轻微皱眉，但随即舒展——林雾看见，她眼中闪过一丝“哦对，她在治疗中”的理解神情。
医疗提示改变了认知框架。药味是临时的、有原因的、可理解的。硫黄色雾团在林雾眼中开始消散，取而代之的是浅灰色的、正常的讨论氛围。
“好，再休息一下。”陈述说，“我去拿点资料。”
这次他出去，在走廊对陈雨欣说了什么（林雾后来知道，他说的是“林雾用了医生推荐的漱口水，薄荷味的，说挺有效”）。
情境C：正向提示介入。
最后一段讨论开始时，陈雨欣主动问林雾：“你用的那个漱口水，薄荷味会很重吗？我最近也想换。”
林雾怔住了。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有人主动问及她的“口腔情况”，而且是以如此正常、甚至带有兴趣的方式。
“还、还好。”她说，声音有些颤抖，“清凉，但不刺激。”
“薄荷味的都这样。”王翰插话，“我用过一款简直像吃了牙膏。”
大家都笑了。包括林雾——很轻的一声，几乎听不见，但她笑了。
情境C记录（时间：14:35-14:45）
· 讨论氛围完全正常，无回避动作
· 林雾参与度增加，主动补充了两个知识点
· 结束时间到时，陈雨欣说：“林雾你懂得好多啊。”
那是纯粹的、无负担的赞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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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课后，陈述让林雾先回教室，自己留下整理设备。林雾走在走廊上，脚步比平时轻快。
她能看见自己呼出的气体：浅灰色，几乎透明，在空气中迅速消散。没有硫黄，没有聚集，就像任何一个普通学生经过时留下的气息。
回到座位，她立即翻开实验笔记本，开始记录。手在抖，但这次是因为兴奋。
情境实验初步结论：
1. 认知框架决定反应：同样的生理信号（呼出气体），在不同解释下引发截然不同的社交反馈
2. 医疗提示有效：将“异常”归因于临时医疗行为，可显著降低回避反应
3. 正向提示更有效：将气味重新编码为“主动护理的结果”，可能引发中性甚至积极互动
4. 自我预期的影响：当林雾感知到他人反应改善时，自身焦虑水平下降，气味视觉表征随之变淡。
她写到这里，笔尖停顿。
原来怪兽的强弱，不仅取决于她，也取决于别人眼中的她。
原来“正常”不是一个绝对状态，而是一个可协商的共识。
“数据很好。”陈述的声音传来。他已经回到教室，站在她桌边，“比预期还好。”
林雾抬头：“是你引导得好。”
“不。”陈述摇头，“是你做得好。你参与了，你尝试了，你甚至开了一次玩笑。”
林雾回想——是的，当王翰说“像吃了牙膏”时，她说了句“那你要小心别刷牙时饿”，虽然声音很小，但确实是玩笑。
“我有个想法。”陈述压低声音，“如果你愿意，我们可以把‘薄荷’这个联结强化。比如，你每天使用同款薄荷喷雾，我也偶尔用，让它在班上形成一种……背景印象。”
“这样别人就会把薄荷味和我联系起来？”
“对。而且不是负面联系——薄荷本身是清新的、积极的。”陈述顿了顿，“但这需要时间，也需要你在不同情境下坚持使用。”
林雾看着书包侧袋里的喷雾瓶。小小的，不起眼的，却可能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。
“我愿意试试。”她说。
陈述笑了。不是实验成功的那种笑，而是更温和的、更像朋友的笑。
“那从明天开始，第二阶段实验。”他说，“日常情境下的联结强化。我会配合你。”
放学铃声响起。林雾收拾书包时，陈雨欣经过她桌边。
“对了林雾，”她说，“你那个漱口水是什么牌子的？我妈妈最近也说想换。”
林雾的心跳加速。她看了一眼陈述，陈述轻轻点头。
“我……我明天带给你看。”林雾说。
“好啊，谢谢！”
陈雨欣离开了。林雾坐在座位上，久久没有动。
窗外的夕阳照进来，把整个教室染成金色。在她的眼中，这片金色里有细小的光点在舞蹈，像某个庆祝仪式的开端。
原来，世界可以这样改变。
不是通过魔法，不是通过奇迹。
而是通过一点点薄荷味，一点点认知调整，一点点勇气。
她拿起喷雾瓶，对着夕阳的方向，轻轻按了一下。
淡绿色的星点喷涌而出，在金色的光线中旋转、上升，最终消失在明亮的空气里。
很美。
这一次，真的很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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