实验笔记本的封面上,林雾用铅笔写下了两个小字:观测记录。
字体工整,甚至刻意模仿了陈述那种横平竖直的书写风格。这是她的第四本日记,但第一次不是为了倾诉痛苦,而是为了记录数据。
第一页,她画了一张表格:
日期/时间 情绪状态 自我评估强度 (1-10) 气味视觉表征 环境反应记录 服药情况
9.16 07:30 抑郁边缘 6 深蓝絮状物,沉降速度加快 母亲早餐时皱眉三次 利培酮 2mg
9.16 10:15 平静期 4 浅灰薄雾,水平扩散 前桌无异常反应 无
9.16 14:50 首次记录到躁狂前兆 7→上升中 亮黄色颗粒开始向上浮动 同桌下意识拉开距离3cm 需观察
最后一行用红笔圈了起来。这是今天下午数学课发生的事——老师讲到一个有趣的解题技巧时,林雾突然感到一阵兴奋,思维的齿轮开始加速转动。她知道自己即将进入那个危险的区域:想说很多话,想站起来在黑板上写出另一种解法,想告诉所有人这个技巧其实源于某个十九世纪数学家的手稿…
而她看见自己的气味变了。
从浅灰的薄雾,逐渐掺杂进细小的、亮黄色的颗粒。它们很轻,像花粉,开始向上飘浮。她旁边的同桌——一个沉默寡言的女生——身体微微向右倾斜,那是无意识的躲避动作。测量结果显示:她们之间的距离增加了3厘米。
林雾立刻启动了应对程序:舌尖抵住上颚,用鼻腔最小流量呼吸,将思维集中在手表的秒针上,数它的每一次跳动。
黄色颗粒的上升速度减缓了。
但躁狂感没有完全消退。它转了个弯,向内进攻——她的手指在课桌下开始颤抖,心脏跳得很快,太阳穴有轻微的胀痛。这些都是信号,告诉她那层薄冰正在变脆。
下课铃响时,她几乎是冲出教室的。
现在,她坐在实验室三楼B室,等着陈述。下午四点二十分,比约定时间晚了十分钟。她盯着笔记本上的表格,用红笔在“躁狂前兆”四个字下又划了一道线。
门开了。
陈述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纸袋。“抱歉,去买了这个。”他把纸袋放在桌上,里面是两瓶豆浆和两个包子,“你吃了吗?”
林雾摇头。躁狂期前她通常没胃口。
“先吃点东西。”陈述坐下,自然地递给她一瓶豆浆,“低血糖会影响情绪稳定,也影响实验数据。”
林雾接过豆浆。温热的,塑料瓶身有点烫手。她小心地拧开,用吸管喝了一口——甜度适中,有豆腥味,在她的视觉里是米色的稠状流体。
“今天有什么特别记录吗?”陈述翻开自己的笔记本——比林雾的专业得多,是硬壳的科研记录本,有页码和网格。
林雾把她的表格推过去。
陈述看得很仔细。手指沿着表格的行列移动,在“黄色颗粒”处停住。“向上的浮力……”他自言自语,在旁边的空白处画了一个向上的箭头,“比重小于空气,或者有热对流效应……你当时体温有变化吗?”
“心跳加快,感觉有点热。”
“体温升高,呼出气体温度也升高,形成微小的上升气流……”陈述快速记下,“所以你的躁狂期气味表征,不只是心理映射,还可能有物理基础。”
他把笔记本转向林雾:“看这个。”
那是一张示意图:一个代表林雾的人形,从口中呼出不同颜色的气流。抑郁期是向下的蓝色箭头,平静期是水平的灰色箭头,躁狂期是向上的黄色箭头,旁边标注着温度、气流速度等参数。
“我根据你的描述做了初步模型。”陈述说,“现在还缺关键数据:实际气体成分。但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验证——”
他打开书包,拿出一个小型USB风扇,和一个温度计。
“今天做个简单实验。”他打开风扇,调到最低档,“你对着风扇呼一口气,我记录温度变化。”
林雾僵住了。
对着风扇吹气?那会把她的气味直接送到房间每个角落。虽然陈述闻不到,但这个行为本身……
“放心,这个房间通风很好。”陈述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,指了指敞开的窗户,“而且,我需要量化数据。如果你愿意,可以先含这个。”
他又拿出那个蒸馏水瓶。
林雾犹豫了几秒,接过瓶子,倒了一小口含在嘴里。清凉的液体让她平静了一些。她走到风扇前,陈述站在旁边,拿着温度计和秒表。
“准备好了吗?三、二、一,呼气。”
林雾对着风扇的扇叶呼出一口气。
风扇把气流打散,吹向前方。在陈述的视角里,什么都没有——没有颜色,没有形状,只有空气的流动。但林雾看见了:灰色的絮状物被风扇搅碎,变成更细小的颗粒,向四周扩散。温度计显示:气流温度比室温高0.8摄氏度。
“0.8度。”陈述记录,“呼出气体温度确实偏高。现在,试着回想今天数学课上的兴奋感——那种想说很多话的感觉。”
林雾闭上眼睛。记忆回放:老师的讲解,解题技巧的精妙,思维的跳跃……她感到那股兴奋又来了,但比课堂上温和,因为在可控环境中。
她睁开眼睛,对着风扇又呼出一口气。
这一次,她看见了:淡黄色的、细小的光点,从她口中涌出,被风扇吹成一道浅浅的光晕,在空中悬浮了大约三秒,然后才慢慢沉降。温度计显示:1.2摄氏度。
“温度更高了。”陈述盯着温度计,“颜色有变化吗?”
“有。淡黄色光点。”
“光点?不是雾状?”
“更小,更亮,像……灰尘在阳光下。”
陈述若有所思。“可能颗粒更小,表面积更大,折射光线的方式不同……”他记下来,“这说明你的情绪状态确实改变了呼出气体的物理性质——至少改变了你‘看见’的性质。至于是否改变了实际化学成分,需要仪器检测。”
他关掉风扇,坐回桌边。“但我们现在有第一个重要发现:你的气味表征系统是内部一致的。抑郁下沉,平静水平,躁狂上升——符合气体动力学的基本规律。这说明你的大脑不是随意映射,而是遵循某种逻辑。”
林雾也坐下来,喝了口豆浆。甜味让她稍微放松。“这意味着……什么?”
“意味着你的大脑在尝试用‘科学’的方式处理你的情绪。”陈述说,“它把抽象的情绪状态,编码成了具体的物理现象:温度、密度、运动方向。这是很高阶的认知处理能力,虽然表现形式很……特别。”
特别。又一个温柔的词。
“但为什么是气味?”林雾问出了那个困扰她三年的问题,“为什么不是……声音?或者触觉?”
陈述沉默了一会儿。“这可能和最初的诱发事件有关。你说症状是从高一下学期开始的,当时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?”
林雾的记忆自动回退到那个星期三下午。数学课,抛物线方程,断裂的粉笔……但在此之前呢?
她忽然想起一件事。
“那天上午……我去看了牙医。”她慢慢说,“有一颗蛀牙要补。麻药打得不够,钻的时候很疼。结束后,我嘴里全是血和药水的味道,持续了一整天。下午上课时,我还在不停地咽口水,想把那股味道压下去……”
陈述的眼睛亮了。“牙科治疗……强效消毒水,血腥味,金属器械的味道……强烈的嗅觉刺激,加上疼痛引发的焦虑……”他在本子上快速写着,“可能是诱发条件:在焦虑状态下,强烈的口腔内气味刺激,导致大脑建立了异常联结——‘焦虑’等于‘口腔异味’。”
他抬起头:“然后这个联结被强化了。每次你紧张,大脑就会激活那个记忆模式:‘口腔应该有强烈气味’。而由于你过度关注,口腔可能真的会产生微量异常分泌物——焦虑会影响唾液成分,这是有科学依据的。于是形成了一个闭环:焦虑→预期气味→实际产生微量变化→感知放大→更焦虑……”
林雾握紧了豆浆瓶。“所以……是我的大脑创造了一个怪物,然后自己又被吓到了?”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陈述的语气很平静,没有评判,“但好消息是,如果这个模式是被创造的,那也可能被改变。”
“怎么改变?”
陈述从包里又拿出一样东西:一个小喷雾瓶,标签已经磨损,看不清字。
“薄荷水。”他说,“没有任何治疗作用,只有强烈的薄荷味。今晚开始,你每次感到紧张、觉得气味要变强时,就喷一下这个。同时做两件事:第一,告诉自己‘这只是薄荷味,不是我的味道’;第二,观察喷出雾气在你眼中的视觉表征。”
“这是……认知行为疗法?”
“简化版。”陈述点头,“目的是打破‘焦虑→口腔异味’的联结,建立新的联结:‘焦虑→薄荷味’。同时训练你的共感系统,让它在接收到薄荷刺激时,产生你喜欢的视觉表征——比如你上次说的‘透明球体’。”
林雾接过喷雾瓶。很小,可以放在口袋里。
“需要记录吗?”
“需要。”陈述说,“每次使用,记录:触发事件、焦虑等级、喷雾前气味表征、喷雾后气味表征、喷雾后的情绪变化。”
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小沓便签纸:“用这个。每天汇总一次。”
林雾接过便签纸。淡黄色的,边缘有些不整齐,像是从某个本子上匆忙撕下的。
“还有一件事。”陈述顿了顿,“为了建立更完整的对照,我需要一个‘正常样本’——也就是没有口臭困扰的人,在类似情况下的反应。你愿意……帮我观察几个人吗?”
林雾的心跳漏了一拍。“观察谁?”
“普通人。比如班长李薇,她经常需要当众讲话;或者你同桌,她考试前会紧张。观察她们紧张时的表现:呼吸频率、肢体语言、周围的人有没有微妙反应……记录这些,可以帮助我们区分:哪些是‘紧张时人类的普遍反应’,哪些是你的‘特殊反应’。”
林雾沉默了。主动观察别人,这超出了她的舒适区。三年了,她一直在努力让自己隐形,现在却要主动注视别人……
“你可以拒绝。”陈述说,“这部分不是必须的。”
“不。”林雾抬起头,“我做。”
如果这真的是一场实验,那她需要数据。需要知道,在“正常”的世界里,人们如何表达焦虑。需要知道,她的怪物到底有多特殊。
“好。”陈述合上笔记本,“明天同一时间,我们汇总第一天的喷雾实验数据。现在……”
他看了看表:“该吃晚饭了。包子快凉了。”
林雾这才想起桌上的包子。她拿起一个,是豆沙馅的。咬一口,甜腻的红豆沙在嘴里化开,视觉上是暗红色的粘稠流体。
“好吃吗?”陈述问。他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个。
林雾点头。她慢慢吃着,看着陈述收拾实验器材。风扇、温度计、笔记本,一样样放回书包。他的动作有条不紊,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。
“陈述。”她突然开口。
“嗯?”
“你为什么要做这些?”林雾问,“为什么……对我这个‘实验’这么认真?”
陈述拉上书包拉链,没有立刻回答。他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。远处的教学楼亮起了零星几盏灯,像夜航船的桅灯。
“三年前的车祸,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很轻,“我醒来时,世界变得很安静。不是声音上的安静,是感官上的——嗅觉消失了,味觉只剩下一半,触觉变得迟钝。医生说我应该庆幸活下来,确实,我该庆幸。”
他转过身,靠在窗台上:“但你知道吗,失去一种感官,最大的痛苦不是‘缺少’,而是‘不确定性’。我吃饭时,不知道这道菜是咸是淡,只能靠别人告诉我。我走过花园,不知道花开了没有,只能靠眼睛看。我的世界变得……平面了。”
林雾静静听着。
“所以我开始研究感知。”陈述说,“不是作为病人,是作为观察者。我想知道,当一种感官失灵时,大脑会如何补偿。我读了很多书,做了很多笔记,观察很多人——包括我自己。”
他走回桌边,看着林雾:“你是第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,有另一种形式的‘感知异常’却又能如此清晰描述它的人。你的大脑把缺失变成了过剩——这太有意思了。它可能帮助我理解,我的大脑把过剩变成了什么。”
他顿了顿:“当然,这是我的私心。如果你觉得被利用了……”
“没有。”林雾打断他,“我觉得……公平。”
她也有私心。她想通过他,找到一个出口。想证明自己的怪物不是怪物,只是一个……出错的程序。而修复程序,需要程序员。
陈述笑了。这次笑得更放松些。“那就继续合作吧,程序员。”
林雾也笑了。很轻,几乎是嘴角的一个微小弧度。但这是她这周第二次笑。
离开实验室时,天已经全黑了。走廊里亮着应急灯,投下长长的影子。林雾握着那个小喷雾瓶,掌心出了汗,塑料瓶身有点滑。
“明天见。”陈述说,朝另一个方向走去。
“明天见。”林雾说。
她走下楼,走出教学楼。夜晚的空气很凉,深吸一口,有秋天的味道——在她的视觉里,是深蓝色的、清凉的薄纱,笼罩着一切。
她把喷雾瓶放进校服口袋。指尖触到了那些便签纸。
实验日志 Day 1:收到干预工具。目标:重建焦虑-气味联结。合作者状态:稳定。观察者状态:专注。下一步:开始行为干预,收集对照数据。
她在心里默念这些词,像念咒语。
走到家门口时,她停下来,从口袋里掏出喷雾瓶,对着空中轻轻按了一下。
“嗤——”
细密的水雾喷出,在路灯下折射出细小的彩虹。薄荷的味道瞬间扩散,清凉,尖锐。在她的视觉里,那些水雾不是无色的,而是——
淡绿色的、细小的星点。悬浮在空中,缓缓下落,像一场微型流星雨。
她看着这场星雨,直到最后一颗“流星”消失在地面。
然后她推门进屋。
母亲在厨房做饭,油烟机的轰鸣声传来,还有炒菜的滋啦声。空气里有酱油的咸香和蒜的辛辣——在她的视觉里,是棕色的烟雾和金黄色的光点。
“回来了?”母亲从厨房探出头,“晚饭马上好。今天在学校怎么样?”
林雾张了张嘴。过去三年,她的标准回答是“还好”或者“嗯”,用最短的音节,最小的气流。
但今天,她深吸一口气——薄荷的清凉还残留在鼻腔——说:
“今天……做了个有趣的实验。”
声音正常,没有刻意压抑气流。
母亲愣了愣,然后笑了:“是吗?什么实验?”
“关于……气味怎么形成的。”林雾说,走向自己的房间,“等结果出来了告诉你。”
她关上门,靠在门板上,听见自己的心跳。
平稳的,有力的,像某种仪器的滴答声。
她从书包里拿出实验笔记本,在新的一页写下:
9月16日 18:47 第一次主动喷雾测试。
触发事件:回家,与母亲对话前的紧张。
焦虑等级:4(轻度)。
喷雾前气味表征:浅灰絮状物,开始聚集。
喷雾后气味表征:淡绿色星点,覆盖灰色区域。
情绪变化:紧张感下降至2,对话顺畅度提高。
备注:薄荷的视觉表征与蒸馏水不同(球体vs星点),可能与清凉感有关。待进一步验证。
写完最后一个字,她放下笔,看向窗外。
夜色已深,万家灯火。
在她眼中,每一盏灯都散发着不同的“气味光晕”:暖黄色的灯光是蜂蜜色的光球,冷白色的路灯是银白色的细线,远处电视塔的红色警示灯是猩红色的尖刺……
世界如此嘈杂,又如此清晰。
而她的怪物,此刻正安静地蜷缩在某个角落,等待下一次观测。
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喷雾瓶。
下次见面时,她会有数据给陈述。
会有进展。
会有……希望。
林雾打开台灯,开始写作业。笔尖划过纸张,发出沙沙的声音,像某种小动物在夜间行走。
窗外,一轮月亮升起来,苍白,清冷。
在她的视觉里,月光是没有气味的。
但月光有形状:银色的,薄薄的,像刀刃。
它切开夜晚,也切开了某些她以为永远无法打破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