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天,陈述把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条放在林雾的桌上。
当时是早读课,教室里充斥着半心半意的读书声。林雾盯着那张纸条,像盯着一个未拆封的炸弹。纸条是普通的横线纸,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,折得很整齐,边缘锋利。上面没有写名字,但除了陈述,不会有第二个人。
她等了五分钟,才用指尖捏起纸条,在课桌下展开。
“中午12:20,实验室三楼B室。有兴趣做个实验吗?——陈”
实验室三楼B室是化学准备室,平时锁着,只有课代表有钥匙。林雾不是课代表,但陈述是——她昨天注意到他收化学作业。他是什么时候当上课代表的?转学才三天。
整个上午,林雾都在分析这张纸条。字迹工整,笔画有力,每个字都稳稳坐在横线上。“实验”这个词下面多划了一条线,不是随意涂鸦,是刻意强调。“有兴趣吗”后面是破折号,不是句号,表示话没说完,或者有后续。“陈”只写了姓,是随意还是保持距离?
第四节课是化学。老师讲摩尔质量,林雾一个字也没听进去。她坐在倒数第二排,陈述在倒数第一排的斜后方。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——不是通过气味(他的结界依然有效),而是通过某种温度差。陈述周围好像比别处凉一点,像夏天走进空调房的第一瞬间。
下课铃响。林雾慢慢收拾书包。人群涌向食堂,教室空了一半。她看了眼手表:12:15。
去,还是不去?
如果去,她必须说话。准备室是封闭空间,气味会比在教室更浓。陈述说他的鼻子坏了,但万一呢?万一他只是客气,万一他其实闻得到,只是假装闻不到?
如果不去…林雾把化学书装进书包,拉链拉到一半停住。如果不去,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实验是什么。她永远不会知道,在一个失嗅者面前,她能不能完整地说完一句话而不让对方后退。
她拉上拉链,起身。
实验室在三楼东侧,远离主教学楼,平时很安静。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化学品味道——不是单一的气味,是几十种气味叠加的复合体:盐酸的刺鼻,酒精的挥发,硫磺的闷,还有旧木柜和灰尘的味道。林雾能分辨出每一种,它们在她的感知里有不同的颜色和形状:盐酸是尖锐的绿色三角形,酒精是扩散的蓝色圆点,硫磺是沉重的黄色方块。
B室的门关着。她站在门前,抬手,犹豫。
门从里面打开了。
陈述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。他穿着白大褂——学校实验室准备的,洗得发灰,袖子对他来说有点短,露出一截手腕。
“你来了。”他说,侧身让她进去,“我以为你可能不来。”
林雾走进房间。准备室不大,两边是到顶的储物柜,中间一张长实验桌,上面摆着一些玻璃器皿:烧杯、量筒、培养皿,都洗得很干净,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。窗户开着,风吹进来,撩起窗帘的一角。
陈述关上门,但没有锁。他在实验桌的一边坐下,示意林雾坐对面。
“什么实验?”林雾问。她尽力控制声音,让气流缓慢呼出。她看见自己吐出的词语在空中凝结成淡灰色的云,飘向陈述,但在距离他半米处开始消散,像撞上了无形的屏障。
陈述翻开笔记本。“我想验证一个假设。”他说,语气像真正的科学家,“关于气味感知的。”
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坐标系:横轴是时间,纵轴是“气味强度”。然后在中间画了一条波浪线,像心电图。
“这是正常人的气味感知曲线。”他解释,“遇到气味,强度上升,适应后下降,如此反复。”他在旁边又画了一条直线,平行于横轴,“这是我的。基本上是平的,除非刺激极强。”
林雾看着那条直线。
“但昨天我发现了点东西。”陈述在直线上画了一个小突起,像平静海面上突然出现的小浪花,“下午第二节课,你坐在操场边的时候,我的感知曲线有波动。”
林雾的心脏停跳了一拍。
“不是通过鼻子。”陈述强调,“是通过其他感官。你的呼吸频率,你的肢体语言,你周围的空气流动…我的大脑把这些信息整合起来,得出了一个结论:‘那里有气味散发源。’”
他抬头看林雾:“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。我的数据库里没有对应的记录。所以我想做个实验:你能不能描述一下,你感知到的自己的气味?”
林雾愣住了。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。医生问“你觉得是什么味道”,母亲问“是不是又严重了”,同学用行动回答“很臭”。但没有人问:你感知到的气味是什么样的?
“我…”她开口,声音更哑了,“我看得见。”
陈述的笔停住了。“看得见?”
“颜色。形状。”林雾艰难地组织语言,“紧张的时候,是硫黄色的雾。抑郁的时候,是深蓝色的积水。躁狂的时候,是亮黄色的气球,会爆炸。”她顿了顿,“现在…现在是浅灰色的,絮状,像棉絮。”
陈述快速记录。他的字写得很快,但依然工整。“颜色对应情绪,形状对应强度。”他自言自语,“那么方向呢?有方向性吗?”
林雾点头。“有。如果我面对你说话,气味会直线前进,像…像光束。如果我侧身,会形成扇形扩散。在封闭空间里,会先上升到天花板,再沉降下来,像冷空气。”
“像冷空气。”陈述重复,若有所思,“比重比空气大?”
“我觉得是。”
“温度呢?你呼出的气体温度如何?”
林雾从没想过这个问题。她想了想:“比室温高一点。但气味本身…没有温度。颜色有冷暖,但那是视觉上的,不是触觉。”
陈述继续写。房间里安静下来,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,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喧闹。风吹进来,撩动林雾的刘海。她忽然意识到,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和人讨论自己的气味,而没有感到羞耻或恐惧。
因为她不是在讨论“如何消除它”,而是在讨论“它是什么”。
这感觉很奇怪,像在讨论别人的事。
“好了。”陈述放下笔,把笔记本转向林雾,“根据你的描述,我画了一个三维模型。”
纸上是一个复杂的立体图:中心是一个点,标着“源”。从源点辐射出不同颜色的箭头:黄色箭头向上,标注“躁狂期,低密度,上升”;蓝色箭头向下,标注“抑郁期,高密度,沉降”;灰色箭头水平扩散,标注“平静期,中密度,水平扩散”。周围还画了一些曲线,表示空气流动的影响。
“这是你的气味场。”陈述说,“一个动态的、随情绪变化的三维场。”
林雾盯着那张图。她的怪兽,她的诅咒,她的监狱——被简化成了干净的线条和理性的标注。它不再是一个不可名状的恐怖,而是一个可以研究、可以测量、可以理解的现象。
“但这只是你感知中的模型。”陈述说,“我想验证它在现实中的对应。”他站起来,走到储物柜前,打开其中一个,拿出几个小瓶子。“这些是标准气味样本:乙酸乙酯(水果香)、丁酸(汗臭)、硫化氢(臭鸡蛋)。正常人都能闻出来。”
他把瓶子放在桌上。“我的假设是:你的气味感知是一种共感现象——嗅觉信号在你大脑中被错误地转换成了视觉信号。但共感通常是双向的:如果你‘看见’气味,那可能也能‘闻见’颜色。”
林雾皱眉。“我不明白。”
“我们来测试一下。”陈述打开第一个瓶子,乙酸乙酯,“告诉我你‘看见’了什么。不要想,直接说。”
林雾看着瓶口。一股甜腻的气味飘出来,但在她的视觉里,那不是气味,而是…
“粉红色的。”她说,“粉红色的圆点,在跳动。”
陈述记录下来。“好。第二个。”丁酸,汗臭味。
“棕色的…条状。像干了的泥巴,在剥落。”
“第三个。”硫化氢。
林雾屏住呼吸。这个味道太熟悉了,和她自己紧张时的气味有相似之处。她看见…
“硫黄色。雾状。在旋转。”
陈述快速写完,然后靠回椅背,看着记录。“粉红圆点,棕条,硫黄雾。”他念道,“而你的自述气味是:躁狂期亮黄,抑郁期深蓝,平静期浅灰。”
他抬头,眼睛亮起来:“没有重叠。你对自己气味的视觉表征,和对外界气味的视觉表征,是完全不同的系统。”
林雾茫然地看着他。
“这意味着,”陈述一字一句地说,“你的‘口臭’可能不是嗅觉问题,也不是口腔问题。而是一种…独特的、只针对你自己产生的气味的共感现象。你的大脑把你的焦虑、你的情绪波动,翻译成了一种只有你能‘看见’,但通过某种方式让别人也能隐约‘感知’的信号。”
他向前倾身,手肘撑在桌上:“换句话说,林雾,你的口臭可能是一种…心理投射。”
风吹进房间,翻动了笔记本的纸页。林雾看着那些飞舞的纸,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和精确的图表,看着陈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的兴奋——不是猎奇,不是同情,是纯粹的好奇,像科学家发现了新物种。
“但这只是假设。”陈述补充,“需要更多验证。你愿意继续吗?”
林雾的喉咙发紧。她想问:继续什么?继续被当作实验对象?继续解剖自己的痛苦?但她看着陈述的眼睛,看着那张冷静的、理性的脸,忽然明白:对他来说,这不是痛苦,是谜题。而在这个谜题里,她不是病人,是合作者。
她点头。
“好。”陈述笑了,这次是真心的笑,眼角出现细细的纹路,“那我们制定一个实验计划。第一阶段:建立你的气味-情绪对应表。第二阶段:测试外界对你气味的真实反应。第三阶段…”
他顿了顿:“第三阶段,如果你愿意,我们可以试着用认知行为方法,改变你的气味表征。”
“改变?”林雾终于说出了一个完整的词。
“如果你能把硫黄色雾,想象成…比如说,透明的水蒸气。”陈述说,“也许你的大脑会重新编码。也许你周围的人,他们的‘感知’也会改变。”
他说的每一个字,林雾都听懂了,但连在一起,像天方夜谭。
但在这个堆满玻璃器皿的实验室里,在这个有风吹过的中午,在这个失嗅的男孩面前,天方夜谭好像有了重量。
“怎么开始?”她问。
陈述看了看表:“今天先到这里。明天同一时间,我们开始记录你的日常情绪和对应的气味视觉表征。”他站起来,开始收拾瓶子,“对了,这个给你。”
他递过来一个小玻璃瓶,里面是透明的液体。
“是什么?”
“蒸馏水。”陈述说,“无味。你今晚试着含一口,感受一下‘无味’在视觉上是什么颜色和形状。作为对照样本。”
林雾接过瓶子。玻璃冰凉,液体清澈。
“明天见。”陈述说,脱掉白大褂,挂回柜子。
林雾握着小瓶子,走出实验室。走廊里的化学品气味依然浓烈,但在她的感知里,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攻击,而是有颜色、有形状的信息流:绿色的三角形,蓝色的圆点,黄色的方块…
她低头看手中的瓶子。
透明的水。无味。
在她的世界里,这会是什么颜色呢?
楼梯拐角,她遇见了班长李薇。李薇看了她一眼,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瓶子,表情闪过一丝疑惑,但没有说话,侧身走过。
林雾继续下楼。走到二楼时,她忽然停下脚步,转过身。
陈述正站在三楼走廊的尽头,靠着栏杆,看着操场。风吹起他的头发,露出那道红色的疤痕。他手里拿着那个笔记本,正在写着什么。
他感觉到她的视线,转过头,看向她。
隔着两层楼的距离,他们的目光相遇。
陈述举起笔记本,翻到某一页,向她展示。
纸上画着一个简单的图:一个女孩,站在一圈灰色的絮状物中,但那些絮状物不是从她嘴里喷出的,而是围绕着她,像一件雾做的外套。图下方有一行字:
“气味结界实验:第一阶段,确认目标个体存在独特感知场。合作者:林雾。观察者:陈述。状态:进行中。”
林雾看着那行字,看着那个被雾包围的女孩。
她抬起手,轻轻挥了挥。
陈述点头,收起笔记本,转身离开。
林雾继续下楼。走到一楼大厅时,她打开那个小瓶子,倒了一点点蒸馏水在瓶盖里,含进嘴里。
水没有味道。
但她在闭眼的黑暗里,看见了颜色:透明的,像玻璃。形状是球体,光滑的,完整的球体,在她口腔里滚动,然后慢慢融化,消失。
无味是透明的球体。
她睁开眼,把小瓶子收进书包最里面的口袋。
走出教学楼时,阳光正好。操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,哨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。林雾站在台阶上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九月的空气里有桂花的甜,有草坪的青,有远处食堂飘来的饭菜油香。
在她的世界里,这些气味是:桂花——金色的细碎光点;青草——绿色的扁平叶片;饭菜油香——橙色的油腻薄膜。
它们不再是敌人。
它们是信息。
而她,林雾,是这个信息的解码员。
还有陈述,那个失嗅的观察者,是她的对照样本。
她走下台阶,步伐比平时快了一点。书包里的小瓶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,里面的蒸馏水荡起涟漪,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。
实验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