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场上的石板冰凉，凉意透过粉色玛丽珍鞋的薄底，爬上美羊羊的脚踝。她本该感觉到冷的——以前她最怕脚凉，总要在鞋里垫一层柔软的绒垫——但现在，寒意只是大脑接收到的信号，像隔着玻璃看雪，知道冷，却触不到。
她低头，看着脚边那卷粉色绸带。
绸带是昨天——至少她觉得是昨天——从储藏室翻出来的。储藏室里堆满了各种装饰材料：彩旗、灯笼、拉花、成卷的缎带，五颜六色，整齐地码放在架子上。她记得自己走进去时，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：要把广场布置得漂漂亮亮的，要挂上粉色的绸带，要用雏菊扎成花环，要在中央搭一个临时的……什么来着？
讲台？餐桌？急救站？
她记不清了。就像她记不清为什么绸带会从手里滑落，为什么自己会站在这里，仰头看着这片灰白到令人窒息的天。
天空没有云。或者说，整片天就是一块巨大的、均匀的灰白云层，低低地压下来，几乎要碰到羊村最高的钟楼尖顶。太阳的位置只有一团模糊的光晕，没有光芒，没有热度，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磨砂玻璃看到的灯泡。
“美羊羊？”
声音从身后传来，熟悉，却又陌生得让她心头发紧。她认得这个声音——喜羊羊，总是冷静、敏捷、能在混乱中给出清晰指令的喜羊羊。但此刻这声音里，藏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紧绷。
美羊羊没有立刻回头。她抬起手，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颊。冷白的肌肤，触感细腻，脸颊上有轻微的婴儿肥——这是她每天早上照镜子时都会确认的细节。但今天，手指碰到的皮肤像别人的，温度和质感都隔着什么。
“美羊羊，你还好吗？”
这次是暖羊羊的声音，柔和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美羊羊终于转过身。
四个人站在广场边缘，逆着灰白的天光，轮廓模糊得像褪色的剪影。喜羊羊在最前面，银白的碎发被风吹乱，几缕浅冰蓝的挑染贴在额角。他冰蓝色的瞳孔正看着她，眼神锐利，像在分析一个复杂的谜题。
沸羊羊在他身侧，古铜色的脸上眉头紧锁，黑色运动背心下的胸膛微微起伏，像刚跑过一段路。他脚边的石板上有新鲜的草屑——是从那条青苔小巷带出来的吗？
懒羊羊缩在沸羊羊身后，黄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，几乎遮住眼睛。他一只手拽着沸羊羊的裤腿，另一只手捂着肚子，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。
暖羊羊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，粉色卫衣的袖口又被她攥在手里，揉得皱巴巴的。她的目光在美羊羊和地上的绸带之间来回移动，浅棕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。
“我……”美羊羊开口，声音干涩得让她自己都惊讶，“我不知道。”
这是真话。她不知道她好不好，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时，心脏会莫名其妙地收紧——不是恐惧，是一种更复杂的、掺杂着依赖和愧疚的情绪。
喜羊羊走了过来，冰蓝渐变的运动鞋踩过石板，几乎没有声音。他在她面前两步远停下，目光从她的脸，滑到她脚边的绸带，又滑回她的脸。
“你在这里多久了？”他问。
美羊羊眨了眨眼。浅粉琥珀色的瞳孔在灰白天光下，像两颗蒙尘的琉璃。“天没亮就来了。我想……布置广场。但……”她低头看自己的手，手指纤细，指甲修剪得很整齐，涂着豆沙粉的镜面唇釉——这个颜色她记得，是上周新买的，叫“蜜桃初吻”。
可是她的手在抖。
不是明显的颤抖，是肌肉深处细微的、无法控制的痉挛，像有什么东西正从骨髓里被抽走。
“我也想帮忙。”暖羊羊也走近了，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什么，“但我打不开急救包的扣环。明明很简单的东西，手指就是使不上力。”
“我搬不动石头。”沸羊羊的声音闷闷的，带着压抑的烦躁，“我甚至觉得……这身肌肉是假的。像穿了一层厚厚的戏服。”
“我闻不到味道。”懒羊羊从沸羊羊身后探出半个脑袋，声音带着哭腔，“连自己有没有放屁都不知道。”
这句本该滑稽的话，在灰白的广场上，只激起一片死寂。
喜羊羊沉默了几秒。他的目光扫过广场四周——空荡的街道，紧闭的门窗，那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空。最后，他看向狼堡的方向。
雾更近了。
不再是远在天边的背景，而是肉眼可见的、缓慢蠕动的灰白实体。它从地平线那头漫过来，像涨潮的海水，吞没了沿途的一切。树木在雾中变成模糊的剪影，然后消失。草原被覆盖，变成一片均匀的、没有质感的灰白。
“那是什么？”美羊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，浅粉色的瞳孔微微收缩。
“不知道。”喜羊羊说，声音里有一种冰冷的清醒，“但它在靠近。速度不快，但很稳定。按照这个速度……”
他停顿，在心里快速计算。距离，风速，雾的蔓延速度。这些计算本该是本能，像呼吸一样自然，但现在每个数字都需要用力从记忆深处打捞。
“……最多三个小时，就会到羊村边缘。”
沸羊羊骂了句粗话，转身想朝雾的方向走，却被喜羊羊一把拉住。
“你干什么？”沸羊羊回头瞪他，深棕色的眼睛里燃着火。
“你去干什么？”喜羊羊反问，冰蓝色的瞳孔里没有温度，“用你‘假’的肌肉把雾打散？还是用你打不开急救包的手把它撕开？”
沸羊羊的拳头握紧了，古铜色的手臂上青筋暴起。但他没有挥出那一拳，因为喜羊羊说的是事实——残酷的、让人无法反驳的事实。
“那怎么办？”暖羊羊的声音发颤，“我们……我们要逃吗？逃去哪里？”
“逃不掉的。”懒羊羊忽然说，他不知何时已蹲在了地上，双手抱着头，“我闻不到味道，但能感觉到……那雾是‘活’的。它在找东西。”
“找什么？”美羊羊问。
懒羊羊摇头，黄色的帽子随着动作晃动：“不知道。但它在找，很饿很饿地找。”
广场再次陷入沉默。只有风穿过空荡街道的呜咽，还有远处雾中传来的、沉闷的轰鸣。
喜羊羊闭上眼睛。他在脑海里搜索——搜索应对方案，搜索逃生路线，搜索任何可能的知识储备。但记忆像被搅浑的水，碎片浮沉，却拼不出一张完整的图。
他只知道一件事：不能等死。
“我们需要做几件事。”他睁开眼，声音恢复了惯常的、不容置疑的冷静，“第一，确认羊村还有没有其他人。第二，收集所有能用的物资——食物、水、工具、药品。第三，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作为临时据点。第四……”
他看向狼堡方向，灰白的雾正在缓慢吞噬最后一排白杨树的树冠。
“搞清楚那雾到底是什么，以及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。”
“分头行动？”沸羊羊问，语气里是强压下的焦躁。
“不。”喜羊羊斩钉截铁，“在一起。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‘丢’了什么能力，也不知道接下来会‘丢’什么。分开太危险。”
他弯腰，捡起美羊羊脚边那卷粉色绸带。绸带冰凉柔滑，上面有她握过的痕迹。
“就从广场开始。”他说，把绸带递还给美羊羊，“你想布置这里，为什么？”
美羊羊接过绸带，指尖触到冰凉的缎面。她看着绸带，又看看空旷的广场，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——
很多人。很多羊。他们聚集在这里，围着中央的篝火，唱歌，笑，分享食物。她在人群中穿梭，给孩子们的辫子上系粉色蝴蝶结，给老人的椅背上搭柔软的毯子。空气里有烤蘑菇的香气，有青草茶的清香，有暖洋洋的、让人安心的嘈杂。
“因为……”她轻声说，浅粉色的瞳孔里浮起一层水光，“因为这里该是让大家安心的地方。”
暖羊羊忽然吸了吸鼻子。她走到广场中央，蹲下身，手指抚过石板上的几道划痕——不是自然磨损，是利器刻下的，组成一个简单的箭头图案，指向钟楼方向。
“这里有过什么。”她说，声音很轻，像在对自己说，“很多人在这里待过。有伤员，有孩子，有……”
她停住了，手指停在箭头末端。那里刻着一个符号：一个圆圈，里面是交叉的十字，像简易的急救标志。
“急救站。”喜羊羊说，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，“这里曾经是临时急救站。为什么？”
没有人能回答。
但记忆的碎片开始碰撞。沸羊羊看着广场边缘那些散落的木箱，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把那些箱子垒成屏障，挡在广场入口。懒羊羊闻到——不，不是闻到，是感觉到——空气中残留的、极淡极淡的糖霜味，从钟楼方向飘来。美羊羊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绸带，想起自己曾经用它包扎过某个人的手臂，手臂上有道新鲜的伤口，血渗出来，染红了粉色的缎面。
“我们去钟楼。”喜羊羊说，声音里有种决断，“如果这里有过急救站，钟楼里应该有记录，或者……更多线索。”
“食物呢？”懒羊羊可怜巴巴地问，“我快饿死了，真的。”
喜羊羊看向广场西侧的建筑群。那是羊村的公共区域：厨房、储藏室、工具房、医务室。门都关着，窗户紧闭。
“先去钟楼。”他重复，“弄清楚发生了什么，比盲目找食物更重要。如果那雾真的吞过来，我们至少要死个明白。”
这话很残忍，但没人反驳。因为这是事实。
五个人走向钟楼。沸羊羊走在最前面，步伐沉重，每一步都像要把石板踏碎。喜羊羊在他身侧，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。美羊羊和暖羊羊跟在后面，暖羊羊的手不知何时已挽住了美羊羊的手臂——不是为了搀扶，是为了确认对方还在。懒羊羊落在最后，一步三回头，眼睛死死盯着厨房的方向。
钟楼是羊村最高的建筑，砖石结构，尖顶直指灰白的天空。门是厚重的橡木，没有上锁，轻轻一推就开了。
吱呀——
门轴转动的声音在空荡的塔楼里回荡，层层叠叠，像无数声叹息。
塔楼内部比外面更暗。螺旋石梯向上延伸，消失在阴影里。空气里有灰尘和旧纸的味道，还有……另一种气味。
铁锈。药水。血。
虽然很淡，但确实存在。
喜羊羊第一个走进去，冰蓝渐变的鞋底踩在积灰的石阶上，留下清晰的脚印。他抬头看向楼梯上方，冰蓝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像两簇幽蓝的火焰。
“有光。”他说。
在楼梯转折处的平台上，有微弱的、橙黄色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。那是钟楼的机械室，也是曾经的瞭望台。
他们爬上楼梯。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放大，混着各自急促或沉重的呼吸。懒羊羊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，在寂静中格外响亮，但他自己似乎没听见——或者已经不在乎了。
到了平台。门虚掩着，光就是从门缝里透出来的。
喜羊羊伸手，轻轻推开门。
机械室里一片狼藉。
巨大的钟表齿轮散落一地，像被拆解的巨兽骨架。墙上的地图被撕扯下来，碎片散落。桌椅上蒙着厚厚的灰，但桌面中央，却有一片被清理出来的区域。
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。
笔记本旁边，是一盏还在燃烧的油灯。灯芯很短，火焰微弱，橙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桌面。
油灯里的油，还剩不到五分之一。
喜羊羊走近。笔记本的纸张泛黄，边缘卷曲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。他认得这字迹——苍劲，工整，每个笔画都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沉稳。
是慢羊羊的字。
他看向笔记本最新的一页。墨迹很新，还没完全干透。
页面上只有一行字，写得极其用力，几乎划破了纸页：
“雾会吞噬记忆。记忆丢失者，会在三小时内彻底遗忘自我。找到碎片。碎片是唯一——”
句子戛然而止。
最后一个“一”字只写了半笔，墨水拖出一道长长的、颤抖的痕迹，像写作者突然被什么打断了。
或者，被什么带走了。
喜羊羊的手指抚过那行字。墨迹在他的指尖留下淡淡的黑痕，微凉。
“慢羊羊爷爷……”暖羊羊轻声说，声音哽咽。
沸羊羊一拳砸在桌上，灰尘扬起。“他在哪？他去哪了？”
美羊羊看向油灯。火焰跳动了一下，灯芯发出轻微的噼啪声。油不多了，但还在烧，说明点燃它的人离开不久。
“雾……”懒羊羊忽然说，他站在门口，手指着窗外，“雾加速了。”
所有人冲到窗边。
灰白的雾，像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，骤然加快了蔓延速度。它翻滚着，蠕动着，吞没了最后一片草原，抵近羊村外围的栅栏。栅栏的木桩在雾中迅速腐朽、崩解，像被时间加速腐蚀了百年。
而雾的中心，狼堡的方向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。
不是雾本身的灰白，是另一种光——细碎的、彩色的、像打翻的颜料盒混进了牛奶里，斑斓却污浊。
十二种颜色的光。
其中一道，是浅冰蓝色。
喜羊羊盯着那道冰蓝色的光，心脏猛地一跳。耳后，那几缕隐形的浅冰蓝挑染，忽然开始发烫。
不是真实的温度，是某种来自记忆深处的共鸣，像一把钥匙，终于找到了锁孔。
他想起来了。
不是全部，只是一个片段——
实验室。红色的按钮。灰太狼颤抖的手。慢羊羊的惊呼。小灰灰的哭声。
然后雾来了。
喜羊羊转过身，冰蓝色的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，像两块淬火的冰。
“我知道我们要找什么了。”他说，声音冷得像刀，“碎片。十二块碎片。慢羊羊让我们去找碎片。”
“碎片在哪？”沸羊羊急问。
喜羊羊指向窗外，指向雾中心那片斑斓的光。
“在雾里。”他说，“在狼堡。”
油灯的火焰跳动了一下，更微弱了。
灰白的雾，此刻已漫过羊村最外围的房屋。
屋顶在雾中消失，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线。
而雾，还在前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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